褌與海與男孩-8

    一條蜿蜒的山徑通往不知名的遠方,阿各詩背著藤簍對我招手。「糟了,遲到了!」我背著藤簍趕忙前去,等會法度他們工作回來,要是沒有芋頭吃,肯定大發雷霆的!

    「阿各詩,等我!」我喊,拔開腳步。可是腳步卻越來越沉,越來越重,越來越難走。我低頭看,双腳竟然深陷在泥土中,無法自拔。「阿各詩⋯⋯」我咬牙使勁,想要呼喊前方走不停的阿各詩,卻無論如何都動不了一步。「呼——」身後一股清風吹來,「咻!」我解脫般跌坐在地上。我摸摸地,地上除了泥灰,根本就一如往常的堅硬,真不知方才是什麼原因才使我困住的。

    但我隱約感覺到,身後一股黑壓壓的壓迫感沿著小徑慢慢靠近,我覺得不對勁,看見一旁小小株的「阿福耀喔」,「拿起來⋯⋯」一個聲音在我腦海響起,我便趕緊拔起以保衛自己。我沒有多停留,我還在追阿各詩。我赤著腳狂奔地跑啊跑,不知踩了多少泥沙和小石頭,腳底隱約發痛著。

    「唉⋯⋯唉⋯⋯唉⋯⋯」就在我跑過一大片芋頭田的時候,一個哀嚎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我翻開草叢,發現一位老人家倒在田埂旁。我該救他嗎?他是好人嗎?我會不會害到自己?我不知道該怎麼做,尤其小路後方那股壓迫感越來越近了。

    「不管了!」我心想,便蹲下身讓那位老人爬上我的背。他的身上掛著奇怪的銀飾背帶,每走一步,就發出「叮叮噹噹」的聲響。

    「快點。」我在心裡莫道,不知怎地,在這個空間裡,似乎不存在著語言。

    老人爬上我的背,可是我感覺到那股壓迫感已在身後了。我迅速轉身,拿著「阿福耀喔」對著後方揮舞,一股旋風捲起,把泥沙和落葉捲成一道風,裡面冒出一張奇異的鯊魚般的臉孔。

    「喝!」我揮舞著阿福耀喔,對他怒斥。那張臉後退了一點,似乎懼怕著我手上的武器。

    「要是有匕首就好了⋯⋯」我的腦袋突然冒出這個念頭,而背上的那老人,竟然就遞過一隻閃亮亮的獵刀,我毫不遲疑地接過,對著前方的空氣揮舞了幾下。

    「颯——颯——」那陣風發狂似的震動著周遭,旁邊的草叢瑟縮地抖動,就連更遠的藍黑色的山影,都恍然發抖了。

    「走開!」我如此喊,但空氣中並沒有傳出我的聲音,彷彿我是用意念在跟這陣風對話。

    「喝!」我更兇狠地揮舞著獵刀,那陣風後退了一點,我知道機會來了,抓緊老人的腿,再往前砍了幾刀後,迅速轉身狂奔。

    「阿各詩!只要找到阿各詩,就沒事了!」我的腦海裡有這個想法,而我也相信,背上的老人,不是壞東西,他真的需要我的幫忙。

    我的腳底好像生了風,好像踩不到地,踩不到那些令人難受疼痛的小石子。我越跑越快,越跑越快,周圍的草叢都為我開路,為我歡呼。我的耳邊只聽得到「咻——咻——咻——」一陣一陣的空氣被劃破的聲響,我好像也成為了風,成為一個機敏靈活的獵人。

    不知道跑了多久,我才感覺到背上的重量越來越輕,好似身上的老人已然不存在。

    我停下腳步,回身查看,身後卻哪有什麼小徑,我已然身處在一處小山頂上。「那道奇怪的風,應該是追不上來。」我沒來由地如此相信。

    「嘶——」我聽到聲音,往下一看——天啊,數萬條的毒蛇環繞在我的踝邊。我急得要跳開,卻看見背上的那位老人,就站在前方的一棟石板屋前對我揮手。

    「哇,是石板屋!」我驚嘆,想要上前一看究竟。「可是,不對,我不是住在地下屋嗎?」我突然想到。

    那老人依然持續揮手,我搖頭。「不要,我不想過去,獵刀還你,我要去找阿各詩了。」我如此想,那老人只持續揮手。我把獵刀入鞘,往前一丟,轉山想下山,腳邊那些蛇卻緊緊纏住我,讓我動彈不得。

    「放開我!」我在腦海裡吼,腳旁的蛇卻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。那老人閃著光芒慢慢向我緩步飄進,像是一陣透明的空氣般浮過那些蛇,我開始著急。

    「我要回去!」我使力拔腿。

    「讓我回去!」我握緊拳頭!

    「我要回去!」我最後喊,整個山谷終於聽到了我的聲音,整個空間如同火山爆發般震動,我的怒喊也巡迴不停地轉繞——「要回去——回去——去——」

    我腳下的土地開始軟化,我便逐漸往下陷入。那老人一臉微笑地看著,身上的銀飾背帶閃耀如月光。我急了,以為我就要墜落身亡,趕忙伸手往前一抓,卻抓到了那老人頸上長長的項鍊。

    那項鍊顯然支撐不了我的重量,「啪」地在空中飛散,那些珠子如繁星般飛舞,成為我墜落前看到的最後的景象。

    「向仔?」我被弟兄們的聲音叫醒,「又做惡夢?」法度問。

    「沒事。」我伸伸懶腰,回程的這天,島上風光明媚得萬里無雲。

    「明明就有,一直喊『回去』,是要回去哪裡?」法度問,我聳聳肩:「我無處可去吧。」

    「快點,吃吃東西,我們就要去坐飛機了。」阿米哥在底下喊。

    他們幾個砰砰咚咚跳下涼亭,留我一個人。真是奇怪,明明昨晚很早睡,我卻覺得渾身痠痛,像是跑完百米競賽一樣,很不舒服。

    「向仔,快點!你動作最慢了!」阿米哥催促我,我起身摺疊蓆墊和涼被

    「來了!」我回。等我到屋簷下時,早餐已經擺好,除了這幾天常見的傳統食物外,還多了蛋餅、奶茶。

    「今天特別豐盛喔!」阿米哥介紹,「卡努棒送過來的。快點,吃一吃要去機場了。」

    用餐前,阿各詩帶我們默禱,我雖不信天主,但依然學著眾人的樣子,双手互握,低頭閉眼。

    等到我們開始收拾行李,法度湊過來問我:「你昨天又夢到什麼?一直喊『要回去』、『要回去』,你要回去哪裡?」

    我把那個不斷疲累奔跑的夢境告訴法度,法度瞪大眼睛:「你夢到老人?你還拿了他的刀?」他一臉慎重。

    「我是有拿他的獵刀,但我有把刀還給他!」我強調,「只是我要跌倒時,我把他的項鍊抓壞了。」我無辜講。

    「怎樣的項鍊?」小閔也過來問。

    「跟你們脖子上的樣子有一點點像,可是是黑色的,上面還有紅色的紋路。」我答。

    「我們的珠子,是阿各詩從家鄉帶過來的,她僅存的『傳家寶』,所以我們的項鍊,跟其他人的很不一樣。」法度指指他脖子上的那顆橘色珠子。

    「我覺得要跟阿各詩講⋯⋯」法度自言自語,我來不及拉住他,他就蹲在阿各詩的耳邊,窸窸窣窣講了一堆話。

    阿各詩放下扇子,嘆了一口氣,進到屋子的最裡頭,拿出一只陳舊的木盒子。一打開,那盒子上的厚重灰塵,竟有如海上的晨霧般發散開來,空氣瀰漫一股老木頭味道。

    木盒裡裝滿了一堆珠子,阿各詩用手仔細摸過,嘴裡唸個不停,似乎在數數。

    「阿各詩說,昨晚有夢到你。」法度講,「她夢到你背著她的爸爸,在山路上跑。」

    我聽了,只覺得全身雞皮疙瘩。

    阿各詩遞出一顆黑色的珠子。「是這顆嗎?你夢到的那顆黑色珠子。」法度問我。

    「我不確定⋯⋯」

    「阿各詩的家鄉中是說,拿到珠子的話,是有特別的意義的。」法度講。

    我不禁心裡發涼,緊張問:「會有什麼事發生嗎?我沒有跟那個老人拿珠子啊,我只是在夢裡夢到而已!」

    「不用緊張。」阿各詩開口說話了,我嚇壞了,阿各詩竟然講中文!

    阿各詩從盒裡拿出了幾條黑繩,又從盒裡挑了幾顆比較小的素色的珠子,將大珠和小珠串在一起。接著要我蹲低,量了量我的脖圍。不到幾分鐘,一條項鍊便完成了。

    「阿各詩說,這就是你的禮物,要感謝你的勇氣。」法度講。我遲疑不敢接過,阿米哥見狀,推我:「拒絕的話,超級沒禮貌的喔。」

    「阿各詩說,她要幫你唱一首歌,她祝福你:未來的路上,都有跟海一樣多的勇氣,可以走下去。」法度拉我坐下,我們幾個便圍在阿各詩旁邊,靜靜聆聽。

    阿各詩握著我的手,在我手臂上拍著節奏,唱了我無法理解的歌謠,我心裡很想退掉這條項鍊,因為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人生。我恐懼生老病死、陽痿、意外、窮困,我才二十幾歲,我怎麼會有什麼「勇氣」。

    阿各詩唱完歌,眼角流了幾滴淚。我猜是她不捨要把珠子給我,但她將眼淚抹去後,對我說了一些話,我轉頭看法度,等他翻譯。

    「遇過辛苦的人,才會強壯。」法度講。

    「有空再來。」我們坐上計程車時,阿各詩對我這樣說。

    「哇噻!阿各詩對你說『有空再來』!」阿米哥在車上調侃我。

    「所以呢?」

    「阿各詩很忌諱外人,她這樣對你講,真是就是『歡迎你』的意思!」

    「天啊,向仔!」小閔興奮地抱著我的頭,好似我做了什麼天大的事一樣。

    隔著滿佈刮痕的玻璃,我看見飛機的影子掠過吉・嘎伐凸岸。澎頌若濤越來越小,縮成太平洋上的一顆璀璨寶石,縮成我頸上小小但堅硬的陶珠——阿各詩那轟烈又多舛的生命。


阿各詩用她珍貴的珠子,幫我串了一條項鍊。法度說:「只有我們家有這種項鍊喔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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