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褌與勇氣-2

    我填了志願役報名表的事,不知怎地,隔天全艦都知道了。最先來跟我「道喜」的,不意外,是臭賤錡。     早上,我在排隊領早餐,他就語帶挑釁地湊過來,用胸膛頂我說:「聽說你簽下去了啊?沒志氣,老子都破百等退伍了,你就繼續派工出公差,當永遠的菜鳥吧!」他回頭看見一旁在幫上官廳打菜的沈銘忠,又對他說:「不要像你的學長一樣,這麼沒大腦啊!」沈銘忠看我被糗,似乎很得意似的,嘴角笑個不停,整個臉更扁更像哈巴狗了。     就連鄭智宏,也逮到機會酸我:「幹,你真的簽了?幹,我怎麼會有你這種學弟,一直投稿就飽了。」我還來不及反擊,他一看見法度又怒氣沖沖地站在我身後,就閉上尖嘴大步離開了。     「幹,鄭智宏的嘴真醜,那個暴牙讓他像是活生生的多啦A夢裡的小夫在囂張一樣,一臉刻薄又討人厭。」我在心裡咒罵。     「走,去中山室吃。」法度提議。     阿米哥和一群水兵,早就擠在中山室看著晨間新聞配早餐了。我在他們身旁坐下,看著主播唸著新聞:「隨著旅遊旺季來到,澎頌若濤出現大批遊客。只是最近,又有遊客觸犯島上禁忌,碰觸了神聖的傳統捕魚小舟,當地居民氣憤表示⋯⋯」接著畫面一轉,出現一群島上族人圍著一個半身高的木臼搥打著的畫面。其中最引人矚目的,無非男性族人身上的沙固了。     不知道什麼原因,眾人紛紛往我們這邊看來,我不敢抬頭,但我可以感覺到我的耳根都紅了起來。     「嘿,蕃仔,在說你們啦!」阿楠學長轉頭這樣對我們幾個說。     「學長,說話不要這樣。」法度發難。     「蕃仔就蕃仔,怕人家說。」茗安學長竟然不可思議地跟著起鬨,我的天,他自己輪廓深成那樣,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?他自己不是南島民族的一員嗎?     「你講別人,不是也講到自己?」頗識相的阿雄學長出聲制止茗安學長的發言。     「我們跟他們又不一樣,我們住山上,他們住海邊耶。而且——我們又不會露屁股。」茗安學長講完,整個中山室爆出震天笑聲。     此時的水密門出現一個雄壯的身影,小閔走了進來,那些方才放肆無禮的水兵,竟然頓時鴉雀無聲,連阿楠學長也低頭吃著潛艇堡。     小閔靜靜地走過來,在我身旁坐下,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剛剛那些冒犯的話,但是他拿起了遙控器,轉台。     另一個濃妝的男主播播報著新聞:「接下來要看到的這則新聞,簡直令人髮指!港都的偏鄉,竟然傳出狼教練性侵男選手!這數十年來,不知道有多少

褌與勇氣-1

    回到船上的頭幾夜,我時常在睡夢中回到那如羊水般滋養我心靈的澎頌若濤。我不敢說那座小小的島給了我什麼神祕的力量,可是,每當我回想到在島上的種種,我心裡就會不自覺發笑,好像我和法度、阿米哥、小閔,有著小小的冒險故事般。我懷念抓龍蝦、海膽的日子;我懷念那種種讓我惡夢連綿的神話和禁忌;甚至,我也懷念跟阿各詩一起靠在石頭上的看夕陽下海的感覺。     「你在笑什麼?發神經啊?」某晚,我在中山室裡洋洋灑灑寫著大兵日記,噁心又無能的鄭智宏學長擅自躲在我的背後,偷看我的一舉一動。     「學長,你這樣很沒禮貌。」我遮住大兵回他。     「借看一下啊,不是很會寫?賺很多榮譽假?」他講,又想奪走我的大兵日記,我怎麼可能讓他得逞,兩人就在座位上爭奪個不停。     「喂,小心!」端著消夜綠豆湯的法度過來,鄭智宏撞得他一身粘甜的湯汁。「姦,汝白痴嗎?」法度操著閩南語。     「喔,你的『男——朋友』來了。」鄭智宏露出一嘴凌亂的暴牙道,我猜他是嫉妒。     我端過綠豆湯,狼吞虎嚥地嗑完。     「寫什麼?這麼專心?」     「大兵啊⋯⋯寫一些澎頌若濤的事。」     「我以為你不喜歡那裡?」     「我不敢說喜歡,畢竟那不是我的家鄉。可是,在當兵的時候去過那麼多地方,碰到那麼多事,總是很值得紀念的。」我說,但不知道法度懂不懂?     「喜歡的話,我們再找機會回去啊。」法度講,我沒有回話。「對了,你不可以把『寶穴』的地點寫出來喔!」法度提醒。     「當然,我沒那麼笨。我會把東邊的事寫成西邊,再把A寫做B,這樣就沒人搞得懂裡面的真假了。」我碎唸。     晚間的中山室涼涼的,像盛夏中喝下一碗冰綠豆湯。法度身上傳來清新的肥皂香,混合著一點粘粘甜甜的甜湯味。     「對了,POA找你。」法度放下碗,轉動著湯匙。     「現在?」     「對,他要你喝完湯,過去找他。」     「知道了。」我慌亂收著桌面,有點埋怨法度不早點跟我講,我很擔心去遲了,讓一向照顧我的POA等太久。     「等一下。」法度拉我,「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?」     「我說過的話?」     「就是你在島上說過⋯⋯」     「晚點再說,不要讓POA等太久。」我鬆開他的手。     「咚咚咚!」我奔上樓梯,越過在廚房聊天的新廚兵。     「報告,補給兵洞六勾請示入內。」我敲門。     「請

褌與海與男孩-8

圖片
    一條蜿蜒的山徑通往不知名的遠方,阿各詩背著藤簍對我招手。「糟了,遲到了!」我背著藤簍趕忙前去,等會法度他們工作回來,要是沒有芋頭吃,肯定大發雷霆的!     「阿各詩,等我!」我喊,拔開腳步。可是腳步卻越來越沉,越來越重,越來越難走。我低頭看,双腳竟然深陷在泥土中,無法自拔。「阿各詩⋯⋯」我咬牙使勁,想要呼喊前方走不停的阿各詩,卻無論如何都動不了一步。「呼——」身後一股清風吹來,「咻!」我解脫般跌坐在地上。我摸摸地,地上除了泥灰,根本就一如往常的堅硬,真不知方才是什麼原因才使我困住的。     但我隱約感覺到,身後一股黑壓壓的壓迫感沿著小徑慢慢靠近,我覺得不對勁,看見一旁小小株的「阿福耀喔」,「拿起來⋯⋯」一個聲音在我腦海響起,我便趕緊拔起以保衛自己。我沒有多停留,我還在追阿各詩。我赤著腳狂奔地跑啊跑,不知踩了多少泥沙和小石頭,腳底隱約發痛著。     「唉⋯⋯唉⋯⋯唉⋯⋯」就在我跑過一大片芋頭田的時候,一個哀嚎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我翻開草叢,發現一位老人家倒在田埂旁。我該救他嗎?他是好人嗎?我會不會害到自己?我不知道該怎麼做,尤其小路後方那股壓迫感越來越近了。     「不管了!」我心想,便蹲下身讓那位老人爬上我的背。他的身上掛著奇怪的銀飾背帶,每走一步,就發出「叮叮噹噹」的聲響。     「快點。」我在心裡莫道,不知怎地,在這個空間裡,似乎不存在著語言。     老人爬上我的背,可是我感覺到那股壓迫感已在身後了。我迅速轉身,拿著「阿福耀喔」對著後方揮舞,一股旋風捲起,把泥沙和落葉捲成一道風,裡面冒出一張奇異的鯊魚般的臉孔。     「喝!」我揮舞著阿福耀喔,對他怒斥。那張臉後退了一點,似乎懼怕著我手上的武器。     「要是有匕首就好了⋯⋯」我的腦袋突然冒出這個念頭,而背上的那老人,竟然就遞過一隻閃亮亮的獵刀,我毫不遲疑地接過,對著前方的空氣揮舞了幾下。     「颯——颯——」那陣風發狂似的震動著周遭,旁邊的草叢瑟縮地抖動,就連更遠的藍黑色的山影,都恍然發抖了。     「走開!」我如此喊,但空氣中並沒有傳出我的聲音,彷彿我是用意念在跟這陣風對話。     「喝!」我更兇狠地揮舞著獵刀,那陣風後退了一點,我知道機會來了,抓緊老人的腿,再往前砍了幾刀後,迅速轉身狂奔。     「阿各詩!只要找到阿各詩,就沒事了!」我的腦海裡有這個想法,而我也相信,背上

褌與海與男孩-7

    「『阿福耀喔』。」早上,我們在清朗的藍天中,吃著阿各詩準備的地瓜葉湯,法度跟我說那種雜草的名字。「遇到魔鬼時,就把『阿福耀喔』朝它們丟,魔鬼就會嚇跑了。」他再講。     「阿福耀喔。」我在心裡默念。早晨的天氣很好,好到看不出我們昨夜曾度過那樣的驚懼。我們巡視了屋子一圈,只看見屋頂上的一些小石塊和一顆顆的黑色物。     「羊大便⋯⋯」阿米哥爬上屋頂,用掃帚把那些糞便掃淨。     到底昨晚屋頂上的聲音,是魔鬼在丟石頭,還是羊兒在上頭拉糞,我們並不可知。但是阿米哥說,他看到的是一團幻化的黑影,有時像狗,有時像魚。     「那邊的樹叢,你也不要靠近喔。」法度指著靠山腳的方向,「那些林投樹的底下,埋了死人。」他這樣說,我連忙點點頭,謹記在心。     說到底,澎頌若濤是怎樣的地方呢?     原本,我和芙蓉才說,這座島充滿一種未可知的「神性」。那些高聳的山,彷彿是巨人的床;那些壯觀的洞穴,也像是巨人的祕密基地;而綿延海床的珊瑚礁岩,則是巨人們下水的航道。我不是說大島沒有神祕感,而是指——畢竟,澎頌若濤和福爾摩莎相距八十多公里,這座小島有著截然不同於大島的風情,是理所當然的。     那更為南島風情的婆娑著的椰子樹,和岸邊迴旋不斷的浪濤,就像法度捲舌不停的族語般,不停翻攪我的腦海。     尤其,經過這幾天的相處,我才知道:原來,澎頌若濤不只瀰漫神性,更像昨夜海上的迷霧般,整座島洋溢著禁忌與信仰。那豐沛的文化與「相信」,打造了獨樹一格的海洋上的小小寶石。而這顆寶石正逐漸崩解——被外來的癌,侵蝕著。     我又不知道怎樣面對法度他倆了。我越是相信他跟我分享的神話和故事、他的雅瑪、他的阿各詩、他的阿蓋、他的左鄰右舍、他的傳統技能,我就越多惡夢⋯⋯     「要跟我留在島上嗎?」那夜,法度在海中抱著我,這樣問。     我恐懼了,不只是這座島上的一切,更因為我身為一個外族,我正魔鬼盯著。     「不要⋯⋯」我看著此刻的藍天,如此回答自己。     「鈴——」我的手機響了,螢幕上顯示是愛童基金會的魯碧老師。     「喂,老師,怎麼了?」     「向仔,我要回去囉。」電話裡卻是比勇的聲音。     「好,再見。」我回答,「啊,好無情!」比勇喊,電話被另一個人接走,是老師。     「向仔,你有吃壞肚子嗎?」老師問,「沒有啊。」我回答。     「那就奇怪了,前天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