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7

    「『阿福耀喔』。」早上,我們在清朗的藍天中,吃著阿各詩準備的地瓜葉湯,法度跟我說那種雜草的名字。「遇到魔鬼時,就把『阿福耀喔』朝它們丟,魔鬼就會嚇跑了。」他再講。

    「阿福耀喔。」我在心裡默念。早晨的天氣很好,好到看不出我們昨夜曾度過那樣的驚懼。我們巡視了屋子一圈,只看見屋頂上的一些小石塊和一顆顆的黑色物。

    「羊大便⋯⋯」阿米哥爬上屋頂,用掃帚把那些糞便掃淨。

    到底昨晚屋頂上的聲音,是魔鬼在丟石頭,還是羊兒在上頭拉糞,我們並不可知。但是阿米哥說,他看到的是一團幻化的黑影,有時像狗,有時像魚。

    「那邊的樹叢,你也不要靠近喔。」法度指著靠山腳的方向,「那些林投樹的底下,埋了死人。」他這樣說,我連忙點點頭,謹記在心。

    說到底,澎頌若濤是怎樣的地方呢?

    原本,我和芙蓉才說,這座島充滿一種未可知的「神性」。那些高聳的山,彷彿是巨人的床;那些壯觀的洞穴,也像是巨人的祕密基地;而綿延海床的珊瑚礁岩,則是巨人們下水的航道。我不是說大島沒有神祕感,而是指——畢竟,澎頌若濤和福爾摩莎相距八十多公里,這座小島有著截然不同於大島的風情,是理所當然的。

    那更為南島風情的婆娑著的椰子樹,和岸邊迴旋不斷的浪濤,就像法度捲舌不停的族語般,不停翻攪我的腦海。

    尤其,經過這幾天的相處,我才知道:原來,澎頌若濤不只瀰漫神性,更像昨夜海上的迷霧般,整座島洋溢著禁忌與信仰。那豐沛的文化與「相信」,打造了獨樹一格的海洋上的小小寶石。而這顆寶石正逐漸崩解——被外來的癌,侵蝕著。

    我又不知道怎樣面對法度他倆了。我越是相信他跟我分享的神話和故事、他的雅瑪、他的阿各詩、他的阿蓋、他的左鄰右舍、他的傳統技能,我就越多惡夢⋯⋯

    「要跟我留在島上嗎?」那夜,法度在海中抱著我,這樣問。

    我恐懼了,不只是這座島上的一切,更因為我身為一個外族,我正魔鬼盯著。

    「不要⋯⋯」我看著此刻的藍天,如此回答自己。

    「鈴——」我的手機響了,螢幕上顯示是愛童基金會的魯碧老師。

    「喂,老師,怎麼了?」

    「向仔,我要回去囉。」電話裡卻是比勇的聲音。

    「好,再見。」我回答,「啊,好無情!」比勇喊,電話被另一個人接走,是老師。

    「向仔,你有吃壞肚子嗎?」老師問,「沒有啊。」我回答。

    「那就奇怪了,前天比勇上吐下瀉呢!」老師說,「半夜還一直哭,像卡到陰一樣。」

    聽到老師如此說,我不禁全身起雞皮疙瘩,但仍故作鎮定:「那怎麼辦?」

    「本來想說,帶他去廟裡拜拜,但這邊哪裡有廟!」老師笑,「我就把他從床上拖下來,潑他冷水,然後⋯⋯」老師停在這裡。

    「然後?」我好想知道後續。

    「然後賞他兩巴掌,叫那些髒東西離開。」

    「就好了?」

    「就好啦!」老師哈哈幾聲,「你呢?沒事吧?」

    「沒事啊,我⋯⋯很好⋯⋯」我不敢再提那些詭譎的夢和難受的身體狀態,只想裝作一切雲淡風輕。

    「向仔,我要回去囉!」比勇在電話那端大喊,「我要去坐飛機囉!你要來找我喔!」

    掛掉電話,我又想起法度提醒的:「外面很多『阿尼偷』,不要隨便亂跑。」

    我信了。

    其實,我們隔天也要準備回到軍艦上了,尤其我們路途遙遠,可是要提早回程。小閔說,船現在停靠雨都,我們收假的路途,將是十分折騰人的。

    但煩惱無助解決問題,小閔這樣說。所以我們最後一天要大玩特玩!我們先去雜貨店買了一堆零食,剛好遇到一群比基尼遊客大大方方地在店裡閒晃。我聽見旁邊兩個打赤膊的在地男孩,窸窣地彼此低語:「幹,好騷。」結果下一秒,一位裸上身挺著肥肚子的瑪蘭進到店裡,看見那幾位穿丁字褲泳裝的女孩,竟然破口大罵:「幹什麼東西,亂七八糟啊你們這些遊客,有夠難看!」

    我嚇得倒退幾步,不敢靠近冰櫃,怕是喝醉酒鬧事的大叔。法度仨人倒是滿不在意地繼續挑著餅乾。那位瑪蘭一回頭,看到穿著傳統服的法度他們,顯得有些訝異,但隨即比了個大拇指,對他們喊:「讚!」

   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和態度上的差異,迅速得讓我來不及轉換。那些遊客滿面臭臉地瞪了那位瑪蘭,怕是要出手逞兇了。一旁那兩位打赤膊背著浮板的在地男孩,趕緊上前勸開彼此。那群遊客中的一位戴墨鏡的男孩,也拉著其中一位比基尼女郎,說:「好了好了,抱歉抱歉。」然後放下手中的泡麵,離開現場。

    雜貨店的阿各詩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,依然看著電視,然後收錢。瑪蘭離去前,給了我們一包檳榔,對法度他們說:「年輕人,要繼續保護我們的傳統喔!」我聽了卻心想:「瑪蘭,那你呢?你的傳統服呢?你也有在維護傳統文化嗎?」

    到底,維護傳統文化這件事,只能寄望在年輕人身上嗎?又,法度他們這樣做,在島上都面臨到無數的注目了,要是到了大島,又要如何自持呢?傳統文化只能限縮在一處小地方發光嗎?

    「好了,不要再亂想了。」小閔推推我,似乎看透我的心事。

「今天不工作、不下田、不想事情,我們要游泳一整天,要在海邊敲西瓜、泡冷泉直到手腳皺掉!」小閔命令,我們遵照。

    於是,我們從早上便開始泡水、潛水、抓海膽。我們跟海蛇共游,又看到遠方貌似有鯨豚的尾巴對我們招呼。累了,我們就上岸,到公家的涼亭上,就著散發淡淡青草味的羊大便淺眠。

    奇妙的是,我一閉眼,眼裡就恍若有大片湛藍的海水襲來,我不敢置信,睜眼,發現自己的眼前不過是涼亭的屋頂,而法度他們已輕輕打鼾。我再閉眼,那片海又襲來,我的耳邊傳來一陣陣「咕嚕咕嚕」的浪濤聲,那些魚、珊瑚、海蛇、海膽、龍蝦,竟然一一在我眼下悠遊,我是魚還是人?或者,我是水分子嗎?

    此刻的我才明白,所謂的澎頌若濤的「神性」,已在我的身上留下註記。我曾到訪過此處,往後也將忘不了今日此時的情景。我必須崇敬這座島,為了法度一家堅信不移的禁忌;為了阿各詩由異族到被接納為妻的經歷;為了自認是日本人後代的小閔,不知何故地想要守護著阿各詩一家的心。

    我夢到我和法度穿梭在一條小徑,他說:「向仔,我們去抓阿里棒棒,你快點去換衣服。」我回:「換什麼衣服?不是直接跳下水就可以了嗎?」他又講:「你穿這樣,阿里棒棒會不理你喔!」「為什麼?」我不解。

    「哈哈哈。」法度笑我,我低頭一看自己——竟然光溜溜的!

    「法度,給我沙固啦!給我啦!」我遮著下體,想要奪取他手上的那條服飾。

    「不行,這是阿各詩織的最後一條,不可以給你!」法度頑皮道,把手舉得更高。我遮著下身追著他,就怕被人看到。

    「噗噗噗⋯⋯」一輛摩托車的聲音經過,一位面熟的瑪蘭打著赤膊,從上方往下看我,張開艷紅的檳榔嘴對我笑說:「年輕人,,不要害羞啊!趕快穿上去,傳統服很『啊皮呀』的!」

    「我知道,可是,法度!」我看著法度越跑越遠,趕緊追上,「法度,『啊皮呀』是什麼意思意思啦?法度?」

    「『漂亮』的意思。」法度解釋,那聲音彷彿就在我耳邊。我張開眼睛,原來是法度叫醒我。

    「誰教你的?這個詞。」阿米哥問。

    「誰?不知道,你或者阿米哥吧,還是小閔?」我答。

    「我沒學過這個詞。」小閔說,這讓我更疑惑了。

    「我也不記得有教過你這個詞⋯⋯」法度和阿米哥也這樣說。

    「你剛剛一直講夢話,喊『法度,什麼是啊皮呀』。」阿米哥講,「你道底夢到什麼?」

    「我夢到一個瑪蘭,站在小路上看我穿沙固。」我說,「我很害羞,就一直跑。然後,法度還把沙固拿走,我一直追。」我講,自己都覺得好笑。

    「所以,那個瑪蘭有給你衣服嗎?」法度問,我搖頭。

    「如果夢裡有老人要給你衣服,最好不要隨便拿喔。」法度講。

    「是你們的禁忌嗎?」我問。

    「你也知道,阿各詩身體比較⋯⋯比較敏感,她以前都警告我們:『不要跟夢裡的老人講話,尤其不要拿他們給的衣服!』雖然這應該是阿各詩家鄉的說法吧。」阿米哥補充。

    「聽就對了,老人家的智慧。」法度要求,我沒有二話,「嗯」地點頭回應。

    雖然,在夢裡的我身無一物,但是的確,那位瑪蘭沒有給我任何衣物,我很確信。同時,我也更為緊繃了。原本自由繽紛放肆的夢,現在竟然還得小心不要跟南島民族的風俗牽扯上關係。可是,夢那麼難控制,我如何在夢裡提醒自己?

    而更奇異的事,我在夢裡,真的有種與這座島起了「共鳴」的感覺。好像有個剎那,我的腦海灌進了沁涼的冷泉,然後從耳孔流出直至大海,我的五孔皆是出海口,於是我的身心都與海連結了。我的肉軀也成浪花,隨著海的心情上下起伏。

    這座島彷彿一顆活蹦的幫浦,不時以巨濤之力撞擊我的心臟——用海風、用草浪、用那迷人的捲舌音。

    回家前,阿米哥拿了水桶,裝了些許海水。

    「這是要?」我問。

    「煮湯用的。」他回。

    「煮湯?用海水?」我不相信。

    「拜託,你已經吃好幾天了!」法度講。但想到自己應該多融入他們的飲食習慣,少些質疑,我便住嘴。

    晚餐後,我們幾個靠在草地上的石頭,其中有兩顆已經是倒下的。我嘗試搬起,被法度制止:「喂,那些人已經不在了,不要碰那幾顆石頭!」我點點頭,接過法度遞過的矮凳。

    但這樣坐,實在沒有很舒服,於是我踢開板凳,說:「唉呀!跟你們一樣坐地上,比較舒服啦!」阿各詩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,用扇子遮住她藏不住的笑靨。

    夕陽成為午後溫暖的懷爐,和煦照在阿各詩臉上一條條的深如溝壑的紋路,我的眼神掉在那些皺紋形成的傾斜的陰影,差點要爬不出來。我知道她的生命有很多故事,有很多我無法想見與體會的痛苦,可是她就這樣熬過來了,還養大了這些孩子、孫子、血脈⋯⋯真不可思議。

    「阿各詩說,她要感謝你背她回家,在想要送你什麼。」阿米哥講。

    「不用了啦。」我說,其實我也不敢收,到時要是收了什麼有特殊意義的物件,整個生命不知不覺中被綁住的話,那可怎麼辦?

    「可是阿各詩真的很想感謝你。」法度講。

    「總不可能送我一條沙固吧?」我隨口說,雖然心裡是有那麼一點期望。

    「要穿上沙固,你要先成為『我們』啊!」阿米哥認真講,我趕緊笑笑揮手,打發他。

    「唱歌好了,唱你們的歌讓我學,好嗎?」我提議。

    「好哇,那你唱那首阿里棒棒的歌。」阿米哥講。

    在當地人面前唱他們的歌,真是讓人害臊,但我還是紅著臉開口了。阿各詩放下扇子,拍著大腿,與我同唱,在她的歌聲中,我彷彿找到了依靠,彷彿一艘有了槳的木船,能夠穩當地前行,心裡也比較安心了。

    「哇!阿各詩說你很不錯!」阿米哥往我臂膀用力拍,我哪好意思。

    「阿各詩說要送你一首歌⋯⋯你聽聽看。」法度講。

    於是,阿各詩就著更昏黃、更靛紫的天色,唱了一首歌。

    我真是被那旋律迷住了。阿各詩一唱完,我就急著問歌名。

    「歌名?沒有什麼歌名耶。」法度說,「歌詞都是阿各詩自己編的。」

    「看歌在唱什麼,就取什麼歌名。」許久未開口的小閔說,「你覺得這首歌在唱什麼?」

    我當然說不出來,只覺得旋律很深刻,有種「盼望」,也有種「失落」。

    「我聽到了豬,阿各詩說要把豬養得黑黑胖胖的;希望家裡的人都有吃不完的芋頭;希望我們像那些花一樣多,一樣漂亮⋯⋯」小閔看著更低的夕陽道,有些小舟正緩緩出海,旁邊幾艘快艇迅速穿過,把那些傳統的小舟拋在船後。

    我看向小閔,他粗壯的手臂,和頸上的纖毛,有些細碎閃爍如鑽石的結晶。我「啊」地咬下去。「做什麼?」小閔滿不在乎地看我,卻沒推開我。

    「哇,好鹹!你的肉好鹹!」我講。

    「啊,說到這個!」阿米哥跳起來,「都忘了『那個』!」然後跑去冰箱,端出了一盤奇怪的晶狀半固態食物。

    「哇!怎麼有這個!」法度講。

    「剛剛卡努棒送過來的啦,她叫我們趕快吃。」阿米哥說,就要伸手取,立刻被阿各詩拍手制止。

    「喔⋯⋯向仔,阿各詩說,客人先吃。」阿米哥眼帶哀怨說。

    「可是⋯⋯這是⋯⋯」

    「不要再問了,又不會害你。」小閔講,「主人請客,一直問東問西的,很難看。」小閔話講這麼重,我當然不敢再問,立刻取了一顆,就要往嘴裡送。

    「等一下,哇沙米!」阿米哥往小碟子擠上綠色的芥末,讓我和著醬油一起吞下。

    「咕嚕⋯⋯」一股冰涼粘滑的魚腥味順著食道落下我的胃裡,那強烈的魚味讓我握緊拳頭,不敢呼吸。

    「哇!」好不容易,我總算撐過那嗆鼻的芥末和驚異的生食滋味,趕快張開口鼻大口呼吸,擦去眼角的淚。

    「剛剛那個是新鮮的魚眼睛,很貴重的食物喔!」法度講,然後讓阿各詩先用。

    他們一一伸手取了那幾顆明亮澄澈,周圍帶有透明、粘稠、半固態果凍物的黑色眼珠,沒有猶豫就吞下了。我雖然有點不敢置信,但旋即收回自己大島本位的想法,畢竟,這是他們的飲食習慣。

    「睡吧,明天要趕飛機、趕火車、趕路、趕羊⋯⋯」鋪好竹蓆,阿米哥發出最後的囈語,讓我和法度、小閔仨個,竊笑不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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