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6之1

     早上,我被明亮的光線照醒。

    陽光雖射不進地下屋,但是明亮的清晨已喚醒大地。阿各詩坐在一旁,瞧我一眼,然後繼續搧著扇子。

    她腳前有一盤地瓜葉,和幾顆芋頭。下方壓著一張紙條,是法度的字跡:「我們去忙了,你不要亂跑。」

    當然,我哪敢再亂跑。我走出屋外,伸伸懶腰,大口地吸了清爽的空氣。說也奇怪,昨天那種昏沈、噁心的感覺都消失了,全身通體舒暢,有種久違的快活。我覺得身子清了很多,便「嘿嘿嘿」地跳了幾下。阿各詩咳了幾聲,指指那些地瓜葉和芋頭,再指指藤簍。大概叫我吃完早餐後,一起去下田吧?我道過謝,默默地吃起早餐。

    鳥鳴、車聲、羊叫、狗吠,還有屋內輕輕發出轟隆隆聲音的電扇。我很享受這早晨的清幽。

    吃完仍不習慣的早餐,我去梳洗,才發現自己的模樣很可笑:額頭畫了一個奇怪的十字型,左右肩膀也一片白灰灰的。我用水清洗乾淨,看看時間:八點多,大概是阿各詩要工作的時候了。我便趕緊回到屋前背起藤簍。

    可是那奇怪的老太婆又不高興了,一邊指著我一邊不知道唸什麼東西。只見她從架上拿出一盒罐子,從裡面挖了一些昨天的奇怪粉末,又要抹在我頭上。我躲了一下,卻被她一手抓住,然後聽她碎唸著,在我額頭畫上十字型,接著又在我左右肩膀點了一些白灰。

    而後,阿各詩走出屋外,拿了幾根昨天那些雜草,放在碗裡搗啊搗。她的嘴說個不停,當然,我一句也不懂。她走近我,扯我的衣服,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,覺得很討厭。她再扯了扯我的衣服,看似要我脫掉,我很不情願地做了,感覺怪噁心的。

    阿各詩把那些雜草殘渣往我身上抹,那股草味明明很普通,但不知為何,我昨天聞到卻覺得萬分噁心。阿各詩蹲了下來,我很怕她又要我脫褲子,「我不可能會脫褲子的!」我想,双手護住下體。還好,阿各詩只是又呢喃著把那些草渣在我腿上抹啊抹。

    「應該不是在對我做法吧?」我擔憂,覺得迷信的老人家真是麻煩。

    事成之後,阿各詩也背起藤簍,手指放在嘴唇上,「閉嘴。」我懂她的意思,便點點頭。

    我們往田裡的方向走,太陽很大,我戴起斗笠,怕額頭的白灰被洗掉,到時候老太婆又要生氣了。

    走了一段時間,總算到達水田,阿各詩把那些神祕的雜草灑在水田周圍,才示意我靠近。

    有了上次的經驗,我比較知道怎麼施力了,便一個一個地挑選芋頭,用鐵棒將它們一一挖出。等到我起身稍作休息時,才看到田裡的幾根竹棍上,竟然掛著奇怪的螺貝。我想取下端詳,一旁的阿各詩連忙「咳哼」地搖頭,示意我不要碰觸。

    太陽越來越大,天氣也越來越熱了。我的上衣已然溼透。

    阿各詩湊了過來,拉拉我,再指指一株葉片碩大的芋頭。我猜是要我過去幫忙吧,便點點頭,跟著她用蹣跚的步伐踩過那些泥巴。

    我和阿各詩一人一邊握住芋頭的莖幹,用力地想要將它拔出。

    「嗯⋯⋯」我咬牙使力,要不是阿各詩要我不要說話,不然我真想喊「一、二、三」。

    奇怪,這株芋頭真是頑強,竟然兩人合力都拔不出來。我和阿各詩起身搥搥腰,然後再彎身努力。

    這次,我彎得更低了,鼻尖幾乎就要貼到泥水了。我努力將手往下摸,想盡量握住芋頭的根部。然後我跟阿各詩對看一下,一起「嗯!」用力拔。

    哇,那芋頭根本像在惡作劇一樣,這次竟然一下就讓我們拔出來了,同時我跟阿各詩也「啊!」地一聲,双双跌坐在泥巴中。

    「噗⋯⋯」我和阿各詩對看一眼,然後忍不住地大笑了起來:「哈哈哈哈哈⋯⋯」因為阿各詩的長髮和眉毛沾滿了泥巴,就連牙齒都被染黑了,看起來很是狼狽。

    「呸、呸、呸!」我邊笑邊吐口水,因為泥水似乎也濺到了我的口中,一嘴草土的腥味真是恐怖。

    「哇!」我看著那顆芋頭,竟然大如小玉西瓜,忍住不驚嘆。

    「呼、呼⋯⋯」一旁的阿各詩似乎爬不起來,發出哀號聲。我趕緊把芋頭收進藤簍裡,拉阿各詩起身。阿各詩握住腳踝,又「呼呼」地唉了幾聲,看似扭到了,站不起來。

    我也顧不得彼此身上的泥濘了,直接伸手就要抱起阿各詩。只是我們身上都是泥巴,滑不溜丟的,很不好使力。好在阿各詩很輕,我很怕把她弄骨折,只好輕巧地將她甩上我的手臂。她一手環著我,一手依然握著腳踝,很痛苦的樣子。

    好不容易,我總算走出黏腳的水田,將她放在乾燥的田埂上,然後我蹲下,要她趴上我的背。

我笨手笨腳地將藤簍掛在兩邊的肩膀,平衡重量。確認阿各詩和芋頭都妥當後,我準備回家。

    路上,烏雲突然多了起來,空氣瀰漫一股潮溼將落雨的氣味。草的腥味混合海風的鹹,黏在我的身上揮散不去。我加快速度,就怕下雨。

走著走著,路上竟然遇到也在回家路上的阿米哥他們。

「哇,怎麼了?」阿米哥盯著我和阿各詩,「玩泥巴?」

「還是跟豬打架?」法度說。恰好路邊一隻肥碩無比的黑豬,大搖大擺地從我們腳邊走過,差點就要踩到我,我趕快收腳避開。路上一堆遊客朝我們看,還不時夾帶些許歡呼聲,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。

「不是啦,拔芋頭跌倒了啦。」我皺眉說,「阿各詩好像扭到了。」

「你看,他們剛剛去抓魚!」一輛機車呼嘯而過,後座的女子指著我們大喊。

我們無奈地等那群放肆的遊客離去後,才有安靜的空間好好講話。阿各詩提起精神,無力地跟法度講了一些話。「來,阿各詩給我背,東西也放下。」法度講,然後蹲下,我和阿米哥攙扶阿各詩趴上法度的背,小閔和阿米哥則各背了一個藤簍。

「哇,那——麼——重?你剛剛怎麼拿的?」小閔問我,我聳聳肩,表示自己也不清楚。

於是我們繼續回程,天空傳來轟轟的聲響,打雷了。

法度加快了腳步。「希望不要下雨。」

就在我們低頭趕路的同時,後方又傳來機車馳騁的引擎聲,像一隻低吼的獅子般從逐漸逼近,我們下意識地往路旁靠。突然,「啪!」一聲,然後阿米哥一陣咒罵:「姦恁娘!哭爸,哭枵啊!」之後又接了一連串我無法翻譯的族語。

「怎麼了?」法度回頭,我和小閔也一臉疑惑地看著阿米哥。

「幹,剛剛那台機車拍我的屁股。」阿米哥憤恨講。

我們幾個對望了幾秒,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阿米哥的胸膛如停不下來的海面不斷鼓脹、收縮,我想,他此刻的心中,必然充滿了許多不明白和怒氣。可是,我們要追上那台機車去理論嗎?我們該怎樣討回公道和尊嚴呢?有人會站在我們這邊嗎?

「你有記得車牌嗎?」法度說,總算有人打破沉默了。

「沒有。」阿米哥說,然後用手肘擦著眼角,「幹,我就說最討厭『外面的人』了。」接著大步大步地邁開步伐,拋下我們。

「等一下啦!」我追上去,拉著阿米哥的肩頭。

他把我甩開,開始奔跑。

「唉呦,搞什麼啦⋯⋯」我已經全身疲累了,實在不想再花力氣去追他。

「拿著。」小閔把藤簍交給我,追了上去。

「快點,我們先回家吧。」法度對我說,然後抖了抖後方的阿各詩。

我們繼續路程,只是,回家的路,怎麼這麼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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