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5之1

     「起來嚕!」法度叫我。

    昨夜等我們回到家,已經十二點多了。我就著昏沈的醉意睡去,腦袋幾乎是一碰到枕頭,就整個人墜入夢的懸崖了。

    「你昨天像蟲一樣,一直扭。」法度講,我猜大概是我又熱到想脫衣服了吧。「快點,今天收穫應該很多!」法度指的是「寶穴」的龍蝦。

    七點多的太陽,已經熱力四射,不顧陸地上的人似地,要將它的光芒照進每戶人家的角落,或是山谷裡的最幽深處。

    「哇,好熱⋯⋯」我怨,阿米哥和小閔的床位是空的,想必是去阿蓋家工作了。我拿了一台防水的傻瓜相機,是芙蓉借我的,她說還有幾張底片,可以讓我自由發揮。

    法度騎著機車,載我來到「寶穴」的下水處。到底是不是我的錯覺,總覺得法度更黑了?他要我走上礁岩,但我怕,那些礁岩如人間的刀山般,窒礙難行又充滿危險。我小心翼翼走著,法度卻早已準備下水。

    「法度!」

    「做什麼?快點!」他回頭,腳步充滿雀躍,壓根不想等我。

    「我幫你拍照,可以嗎?」我喊,然後按下快外門。

    「隨便你!要拍帥一點!」他喊,然後跳下水,我急忙跟上,找好踩點後,才敢將身子浸入水裡。說也奇怪,海水是溫的!

    頭戴潛水鏡,嘴咬呼吸管的法度,一直拉著我,要我往更深處游去。我好害怕,那可不是開玩笑的,只要一不小心,就會溺死人的!

    「有沒有看到?」法度浮出水面,拿下呼吸管,問。

    「看到什麼?」我好緊張,忍不住偷偷排尿,胯間一股舒服的暖流逐漸擴散。

    「小丑魚啊!」法度講,「有橘的、黑的,躲在海葵裡面。」

    「有嗎?咳,我⋯⋯我沒有⋯⋯看到。」我喝了好幾口海水,手腳只好更用力地游動,好累。

    法度再次咬上呼吸管,手指往下指啊指,暗示我跟隨他。他一頭鑽入水裡,好像一隻人魚,在水裡又游又鑽,又不知怎麼弄的,竟然可以在水裡朝我吐出一個大圓圈氣泡,調皮得像一直海豚。

    等我比較適應水性和那起伏不定的波潮後,我總算敢伸開双手享受這種無重力的漂浮感。熾熱的陽光針灸似地鑽向我背部的每個毛孔,我一直擔心自己回到大島後,會晒出泳褲的白痕跡。我幻想,此時的我,就是海裡的太空人,外太空的無重力,和此時海裡的無重力,有什麼差別嗎?

    我慢動作嘗試穩定身子,讓自己呈現站立狀,然後在水中漫步。法度的閉氣時間很長,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?我只能在他上方,看他不斷地在我腳下穿梭,彷彿他已參透海洋的祕密,是個海底人一樣。

    他用力指著海底的一個凹陷處,要我過去。我湊上去,才發現:哇!成群的小丑魚和海葵!

    「真的是小丑魚耶!」我在內心大喊,嘴邊噴出許多氣泡。我趕忙拿起相機照下那些活生生的海底嬌客。水裡的微泡時不時從我眼前如雲霧般飄過,又有些許陽光躲過海水大軍的抵禦,破碎地鑽進了海底,照在鮮豔的小丑魚身上。到底那些耀眼的斑紋,是天生的,還是是太陽神賜予的呢?

    法度的身上,也有這些耀眼的光的斑紋,彷彿身穿傳統服的他,具有可見的魔力般。

    眼見他越潛越深,我潛不下去,只好趁著機會按下快門,想為他的英勇潛姿留下記錄。沒幾下,我就受不了水的壓力,打算上岸休息,卻不小心滑了一跤,手中的相機一個弧線,重重摔在礁岩上,蓋子脫離了。

    「幹!曝光了!」我不顧礁岩的銳利,立刻衝上去想把蓋子合緊,手腳因此弄出不少處擦傷,「嘶⋯⋯好痛⋯⋯」這地方真的是太不友善,太危險了。我靠在難以蹲坐的一處礁岸旁,不知道法度何時才要回來,我好想趕快回去,好熱又好痛又好渴,尤其更心煩。

    「噔愣!」約莫一分多鐘後,法度再度浮出水面,手中拿了一個大漁簍。

    「抓到了嗎?」

    「三隻!」法度講,興奮地舉高漁簍向我炫耀,「有沒有很厲害?」他急迫地問我,想要得到我的稱讚。

    「有,法度,我們趕快回去好不好?」我敷衍他,也求他。

    「怎麼了?」法度問,我很抱歉掃他的興,但依然把身上的擦傷給他看。

    「哇,流血了,那我們趕快回去吧!」他說,我們總算又坐上機車回程。

    熱熱的海風,讓我的傷口更痛了。

    我自己處理傷口的同時,法度已經將龍蝦拿去工作房處理了,然後沒多久,就端了兩大碗的龍蝦泡麵出來。

    「天啊,真的是龍蝦泡麵⋯⋯」我望向那浮誇的早餐,想要拍照,才想到相機已然奉獻了它最後的生命。食物雖然看起來很美味,但是我早餐只想吃蛋餅、大冰奶,和花生厚片,這樣熱燙的早餐配上堪比烤箱的氣溫,我實在無法接受。我好想叫芙蓉送些「真正的早餐」過來。

    「快吃啊!」法度興高采烈講,我只好夾幾塊龍蝦肉虛應。

    「如何?」他一臉期待問,「好吃,很新鮮。」我說,然後以「在戒澱粉」為由,把一大碗的泡麵都留給他了。

    「那我先去工作了,等一下阿各詩要去田裡,你再記得幫她!」法度起身,跳下涼亭,木板上留下了兩個溼透的屁股印。

    他這麼一吩咐,我就感到胃痛。要跟一個不喜歡我的長輩一起工作,又在如此的大太陽下,頓時,我好想回到都市,好想回到我那塩埕區小小的,沒有繁雜事務的小雅房去躲起來。

    「哐啷。」阿各詩拿出了幾個藤簍和工具,我連忙過去幫忙提著。她把一些工具往我的藤簍裡丟,應該是要我背著的意思吧?

    阿個詩也拿了一個藤簍,看都不看我便逕自離開,我迅速跟上。

    「該死,早該想到戴頂帽子的⋯⋯」忍著大太陽的我,看到阿各詩頭上的大斗笠,忍不住在心裡責怪自己的不聰明。

    我們頂著大太陽,走了約莫二十多分鐘。我渴得要死,看到路旁的雜貨店,就急忙衝進去買了一瓶紅茶,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。

    阿各詩詩停在一處水田旁,從藤簍裡拿出鐵棒,就赤腳踩進田裡。我觀察這塊水田,壓根見不到什麼稻子,只有一株株像姑婆芋葉子的東西。「姑婆芋不能吃耶,阿各詩詩知道吧?」我在心裡問自己。

    行動略顯佝僂的阿各詩,慢慢在水田裡觀察每珠植物的生長,見到適合的,就把鐵棒往植物的根部用力一插,然後轉一圈,再將那些像姑婆芋的植物拔了起來。接著,她折斷底下的塊莖,最後將有大葉片的植物塞回泥水裡。整個動作一氣呵成,沒有半絲遲疑。

    像是在示範給我看一樣,阿各詩回頭瞅了我一眼,像是在說:「這樣子,會了吧?」

    「大概是叫我照做吧?」我對自己說,然後將拖鞋留在田梗邊,赤腳踏入水田。

    一股冰涼黏滑的觸感從腳底傳來,我彷彿可以感受到數兆個微生物、細菌、病毒、寄生蟲,都一一在我的趾縫中流竄、歡呼、舞蹈,好像我的指縫就是他們的寶穴,他們的樂園。

    「插進去!」我對自己說,然後將鐵棒往姑婆芋的根部深入。

     阿各詩立刻咕噥了過來,把我拉開,頭手不同地搖動,我猜是在說「不行,這株不行」吧?

    「可是誰會知道這株行不行啊,拜託⋯⋯不是都一樣嗎?」我沒好氣想,我覺得自己根本幫不了忙啊!

    阿各詩拉著我,在水田裡走來走去,她要我去摸摸那些碩大的葉片。

    「有什麼好摸的?不是都一樣嗎?」我反抗,畢竟姑婆芋是有毒的啊,竟然還要我摸?

    阿各詩看似無奈地忘了我一眼,然後嘆口氣,獨自拿著鐵棒往下一株植物走去。

    「煩死了,好想回家,我真的好想回家。」我在心中吶喊,炎熱的天氣配上單調的勞動,我心裡越來越不滿。什麼文化,什麼生活,什麼小島,什麼寧靜嘛,完全感受不到啊!忙死了,又累又餓的,早知道剛才就應該吃掉那碗泡麵的!

    「噗!」我用力將鐵棒插進土裡,「啊,幹!」卻不小心戳到自己的腳趾,「哭爸咧,幹。」我彎腰想呼呼發疼的部位,才發現双腳已深陷泥水裡,無法自拔。

    「膣屄咧,幹!」此時的我已無暇顧做樣子,髒話連篇只為了發洩情緒。

   「噗!」我重新找一株植物下手,這次插得更深、更用力、更不留情。然後用力一轉,等一下,轉不太動,一定是挖到最大顆的塊莖了,我可不會輕言放棄。再用力一點,好了,拔起來!一、二、三!一、二、三!

    我的整個身子都因為使力而顫抖,不但双手冒出青筋,手指也因用力過度而泛白,突然——「啵!」一聲,植物從莖幹處斷裂,我則一個失衡往後非,跌坐在泥水中,整身狼狽不堪。

    「肏膣屄,幹!」我憤怒丟下鐵棒,也不在乎阿各詩否看到,奮力拔腿一步一步走上田埂。我總算脫離那陷阱般的水田了,我想要抹抹舌頭上苦腥的泥水,一舉手,才又想到全身上下哪有一處是乾淨的。阿各詩停下動作,手持鐵棒,背著藤簍,用憐憫的眼神望著我。

    「看什麼看,煩死了⋯⋯」都是這個老太婆,年紀大了還出來下田做什麼,害我出糗成這樣!我果然是讀書人,只適合在都市生活,沒事跑來一個荒島體驗別人的生活,何苦?

    阿各詩緩步走了過來,將身上那簍已裝滿芋頭的藤簍給我,嘴裡唸唸有詞。幹!誰聽得懂啦!只見她不停揮手要我離開,又指著家的方向。好,我懂了,是要我先將這簍東西背回去,對吧?

    我背上裝滿芋頭的竹簍,「啊幹,會不會太重啊!」我在心裡咒罵,好不容易套上拖鞋後,逃難似地趕快離開那水田。

    「哇!玩泥巴啊?」路上的一位叔叔看到我,對我哈哈大笑。

    我今天真是出盡洋相了,可恨的島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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