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4之3

     我們上了一台廂型車,車上有法度的老師,和另外兩名男生,一名黝黑如法度,一名卻白皙有如西方人。

    「我是魯碧,阿米斯媳婦。」開車的老師講。

    「我是比勇。」那名黝黑但胖胖的男孩介紹自己。

    「哈囉,我是巴奈。」那名膚色白淨的男孩講。

    我一看到巴奈,就被他的樣子震懾住了,實在是太美、太漂亮了,眼睛又大又明亮,眼珠還帶點棕色;他的頭髮也淡淡的帶點紅褐;眉毛非常粗壯,像把劍般充滿英氣;他套了件背心,粗壯的手臂看得出來是個嚴格訓練自己的人。他那麼龐大,可是說話卻那麼溫柔那麼好聽。

    至於那名黑到不行的小胖子比勇,則沒有什麼好說的。身上的T恤鬆垮垮的又褪色,圓圓的肚子把衣服撐得好滿,好像裡面藏了顆肥軟的氣球,更過分的,是他腳上踩了最沒有品味最醜陋最沒有美感的藍白拖。喔,我的天,這個比勇笑起來時,右排的牙齒還缺牙!他整個人頭髮蓬鬆鬆的,未免太邋遢了吧!

    我們到了表演場地,是一個戶外的小酒吧。近傍晚,太陽還未親吻海面之時,幾名工作人員開始架設器具。比勇和法度各拿了吉他,在場上調音。

    「TEST、TEST、嘖、嘖⋯⋯」比勇發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聲音,很吵很難聽。

    我實在看不下去他那隨隨便便的模樣,決定自己沿著海邊晃一晃,等到表演開始時再回來。

    傍晚的海風暖中帶涼,很舒服。澎頌若濤的沿岸幾乎都是礁岩,一不小心便會把人割得血流不斷,頗危險,完全不像百世可朵那麼容易親近。我嘗試踩踩水,卻扭了一下,不小心「噗通」就掉進水裡。

    「幹!好深!」我慌亂狗爬,泳訓時學到的自救技能,完全使不上。

     「呼,幹,超危險,要死了。」我胡亂游了幾下,總算抓到一處凸出的礁岩,嘴裡吞了不少海水,浪潮讓我忽上忽下,身子無法穩定,我緊緊抓住岩塊,手指因用力而發白。「也太鹹了吧。幹,我的拖鞋⋯⋯」我只能眼睜睜望著那双艷紅的運動拖鞋隨海浪起伏,任它們往夕陽下海的地方去流浪。

    狼狽的我赤腳走回酒吧,小閔一看到我,便問:「去哪裡了?都找不到人,你這是怎麼了?」

    我故作瀟灑,撥撥沒幾寸長的平頭,說:「喔,我覺得很熱,所以下水玩了一下。」然後又「哈啾、哈啾」個幾聲,「幹,風吹,會冷。」我抱胸抖動。

    「傻瓜,玩水怎麼還穿衣服?」小閔講,邊脫下他的海軍T恤讓我套上。

    天色更暗了,我穿著小閔發汗味的T恤,聞到他濃烈的費洛蒙。酒吧的鎢絲氣氛燈亮起,整個場地很有即將熱鬧的氣氛,讓人好期待。

    先登場的是在地文化藝術隊的阿姨們的表演。阿姨們身穿傳統服,雙手護胸,頭上頭下地甩著飛舞的長髮,趁著一些緩和的吟唱,恍惚間我真覺得我身在異國。

    對,這裡是澎頌若濤國,壓根就跟福爾摩莎沒有啥關聯啊!意識到這點的我,心底像發了一股大地震,震出巨大的裂痕:我們不一樣,我們真的不一樣!

    我不懂法度他們的歲時祭儀,也不懂他們所謂「成為一名濤塢人」的條件是什麼。我回想那天穿了法度的沙固,卻被阿蓋點醒,對,我就是沒有文化的人,我好醜陋,我好可悲,我好⋯⋯自卑。

    趁著昏暗的燈光,我輕輕靠在小閔的臂上。因為我好無助,為什麼人不能單純地生活就好?為什麼要工作,要服役,要為虛假的中華民國獻出歲月,為什麼活著要面對那麼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?好恨啊。我根本不自由,我整天只想看男孩的裸體,每次洗澡,我就想看他們搓膦鳥,那些醜的帥的肥的瘦的大的小的粗的細的,我都想好好看仔細。

    我真是不單純的人,難怪阿各詩嫌我「混濁」。

    第二位登場的,是巴奈!

    巴奈的衣服好美好有魅力。我幾乎無法呼吸,整個身子開始騷動難耐又難掩噗通跳的心臟。巴奈光著上身,額頭綁紅頭帶,肩上掛艷紅的背袋,下身則圍五顏六色的裙子,右膝蓋則套了一串鈴鐺。他赤腳進場,微微一笑,露出整潔明亮的牙齒,然後伸手握住麥克風,我看見他無毛的腋下,心裡興奮地就快要火山爆發。

    「抱歉,我不太會唱歌,所以我請魯碧老師跟我一起跳這段傳統舞。」他說,然後牽起魯碧老師的手,兩人彷彿融為一體般地左踏、右踏、左踏、右踏⋯⋯

    藉著手上的酒,我的頭逐漸發暈,身體也越來越熱,我握緊小閔,想要壓抑自己的情緒,再趁機拉拉越發緊繃的褲襠。在魯碧和巴奈「喔嗨咉」的歌聲下,我想像巴奈的裙子是條彩虹,而他就是太陽的孩子。他舞動,七彩群便搖曳;他抬腳,片裙就飄盪隨今晚的輕柔海風。

    「你流汗了?」小閔幫我擦擦額頭,又繼續看向舞台。

    我寧可小閔不要看我。因為此刻的我是那麼羞恥,竟對著舞台上的人意淫。

    即使我的眼神已難以專注對焦,我仍努力想記下巴奈身體的每一個部位。我想知道他裙下穿了什麼,是平口褲嗎?還是緊身四角,或是細窄的三角褲,或者是⋯⋯讓我著迷又欲罷不能的丁字褲呢?我看見巴奈沾買泥土的腳底,我想看清他的腳趾的模樣⋯⋯到底,巴奈的裙下,是如何的風景呢?他的底下藏著一條巨蟒嗎?他會怎樣做愛呢?他的性交時是溫柔,或是粗暴呢?

    巴奈人雖然高大,可是乳頭是粉紅的,那麼可愛有如山上的櫻花;巴奈的唇也是粉紅的,我猜那是有淡淡花香的清酒;他的酒窩也是那樣地剛好。酒窩⋯⋯這字眼真好,每每我看到男孩的酒窩,就會沉醉無法自已。那條甩動的艷紅的背袋,貼在巴奈巨碩的胸肌上,那麼乖順那麼有型那麼適合。

    巴奈怎麼那麼完美?我怎麼那麼醜惡?

    巴奈結束了表演,下一位是⋯⋯比勇。

    「是那個比勇嗎?電視上那個比勇嗎?」我聽到旁邊的觀眾如此窸窣。

    哇,比勇也穿了傳統服,是一件繡有圖騰的背心,胸口還掛有一個袋子。比勇半露出圓圓的肚子,下身是一件黑色的百摺裙,他同樣赤著腳,用異常粗實的小腿蹬上高腳椅,開始彈起吉他。

    「這是我們家鄉的古謠,意思是從今天起,我要努力,要認真,要好好愛人,要溫柔待人,要記得——回家。」比勇講,然後開始彈唱。我對彼勇真是改觀,是我的錯覺嗎,總覺得換上傳統服的比勇,看起來認真了不少,人也整齊有自信得多了。那條用骨板串成的頭帶,把他原本雜亂的頭髮柔順地束著,讓他圓圓的鼻子和眼睛,更突顯了出來。好吧,這一刻的他,沒有方才那麼邋遢了。

    比勇的歌聲有意想不到的溫暖感,彷彿暖天樹蔭下灑落的片片碎陽,讓我有一種如沐春風的舒服感,耳朵聽了都要生花。

    「哇,好厲害⋯⋯」觀眾裡傳出如此的聲音。毫無疑問,彼勇的歌聲絕對上得了電視,出得了唱片。

    比勇的聲線不但動人,更是富有感情,有力量又動聽,高亢卻又飽滿不刺耳,我好似聽到山林都為了他的歌聲顫抖,鳥獸都被他感動。比勇的歌聲,真的十足的山地味,那是我不可能模仿得來的。我猜,海裡的阿里棒棒,此時是否也都爭先著探出海面,要來搶聽比勇的歌聲呢?

    最後一組表演者,是法度和阿米哥!

    其實我對阿米哥要上台感到很擔心,畢竟他是個嚴重的音癡,唱歌比我還難聽,我真的對他很沒把握。

    法度和阿米哥同樣換上沙固,但這次多加了一件背心。兩個双胞胎恍若分身術般,剎時間讓人有點眼花。

    「阿古蓋,我是法度。」

    「阿古蓋,我是阿米哥。」

    「我們是『小魚隊』!」他倆同時講,竟然還有隊名!

    「我們第一首要唱的,是一首童謠,意思是,希望爸爸出海去補很多的阿里棒棒回來給我們吃⋯⋯」

    「好,要開始囉⋯⋯

    尼亞惹

      里邦邦

      哪尼哪哇尼亞嘛

      嘍勒嘛撒勒

      伊哪威嘍芒背唰哪啦……」阿米哥唱,我感到十分意外,因為不但沒有走音,竟然——還十分動人!

    原來,阿米哥不是不會唱歌,而是「不會唱中文歌」!我可以明白,畢竟聽他滑順如淺海的波浪的族語,就可以猜到他跟這座島的連結。或許,在他輟學時,是這座島把他喚回來的,他沒有去都市當流氓,沒有去巷子裡販毒,而是回到這座島上,逃避中華民國的義務教育,逃避殖民政府的種種壓迫。

    「有這麼傳統嗎?」我腦海響起阿米哥講過的話。雖然阿米哥嘴巴這樣說,卻還是跟著法度一起學文化、一起講族語,可能,阿米哥就是那種,「嘴巴說不要,身體很誠實」的類型吧?我真的懂,畢竟小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他們,哪會輕易對「中文」產生情感,產生悸動?出師表、論語、世說新語、三字經⋯⋯種種被視做中國文學經典的古文,到底與他們何干?到底還要荼毒我們這些莘莘學子多久?

    「好迷人的語言⋯⋯」我在心裡讚嘆。濤塢語裡有種迷人的捲舌音,像捲起的浪花般把我淹沒,我整個腦海,似有個頻率,與這樣的捲舌音共鳴;我就好像那迷途的魚,主動朝如此清脆、彈亮的捲舌音上鉤。不行了,我真的不行了,我不知道我是誰,我可能不是我了⋯⋯

    「等一下,哥,這首歌,你不是教過我嗎?」我巧聲問小閔。

    「是嗎?」他仍微笑看著台上。

    「對啊,你還說是日文歌。」我湊在他耳邊。

    「沒有,我沒有說這是日文歌,我說這是『等待一個人從海上回來的歌』。」小閔坐直,繼續投入演出。

    「這樣啊⋯⋯等待一個人從海上回來⋯⋯海上,會有誰朝我回來呢?或者,我是在海上的人嗎?我在追隨著什麼嗎?」我自問,眼角有點泛淚。

    「我們今天的最後一首歌,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首歌,我要把這首歌獻給我們的家人、我們的朋友,還有我們的——兄弟。大家應該都會唱,要一起唱喔!」阿米哥主持。是我的錯覺嗎,阿米哥似乎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。

    法度彈了幾段前奏,然後就跟阿米哥一起合唱:

    「前方啊,沒有方向

    身上啊,沒有了衣裳

    鮮血啊,滲出了翅膀

    我的眼淚,溼透了胸膛⋯⋯

    親愛的母親,摯愛的朋友

    我會堅定,好好的活

    沈默的大地,沈默的天空

    紅色的血,繼續的流⋯⋯」

    幾乎全場的觀眾都一起沉醉在如此的旋律中,用自己的生命故事唱出這首歌。

    阿米哥的眼睛水靈閃動著,好像澎頌若濤今夜的滿天星空——那是窮人的鑽石,是男孩哭泣時,放置心事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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