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3之5

     工作房的浴室很簡單,一個洗手台、一面鏡子、一個蓮蓬頭、一個大洗衣盆、一個蹲式馬桶。燈光倒是很明亮,看起來是新的

「法度,我幫你解開沙固,好嗎?」我雀躍地要求,他點頭。

我順著那如魚尾的結反推,慢慢解開那條穿了一整天的沙固,上面黏滿了早上的木屑,還有或坐或躺時沾到的灰塵。

我伸手繞過法度的臀、腰、肚,把沙固鬆開,卸在他的腳邊。

「哇,你的屁股⋯⋯」我指著法度的腰和臀——一條略白的沙固晒痕,如圖騰般烙在他的身上。我真沒想過,已經那麼黑的人,竟然還可以晒更黑。

「沒辦法,今天太陽太大了。」他說,我們因此在浴室裡憋笑。

「你覺得這裡怎樣?你喜歡嗎?」法度在頭上搓滿泡沫時,問我。

「好像⋯⋯不太習慣。還說不上喜歡。」我誠實答。

「真的嗎?哪裡不喜歡?很多外地人來過一次後,就不想離開了耶。」

食物、氣候、語言、文化、服裝⋯⋯這幾個層面在我一踏上島時,就如浪潮般像我衝擊。我聽不懂阿各詩的話,也聽不懂法度和阿米哥時不時的母語聊天,我更不習慣吃飯時沒有大米和麵條,也從沒這麼吃過這麼簡單的飯——沒有蔥爆雞柳,沒有拌炒米粉,沒有醬燒茄子,這裡什麼都沒有⋯⋯

當然,也沒有電影院,沒有華納威風,沒有麥當娜,沒有六十嵐,更沒有劇場和舞台劇和演唱會,尤其更沒有同志酒吧。沒有以上這些的地方,叫一個臭gay怎麼生活,怎麼跟人比拚行頭?

而且,島上只有我一個臭gay,我豈不是要孤獨老死?

我把一些話跟法度講,但把更多的心裡話保留著,不敢講白。畢竟,沒有人會想聽到家鄉被別人批評成這樣——就算是實話。

「其實這個地方很美啦,只是我還需要一點時間習慣。」我湊合著說。

「這樣啊,可能明天,或是後天,你就慢慢喜歡上這裡了。說不定還會想要一直待下去呢!」法度刷著已經很黑亮的手臂說,然後朝我噴水。

「法度,我想知道,阿各詩為什麼不喜歡我?」

法度把水開得更大。

「法度,你有聽到嗎?我說⋯⋯」

「你真的想聽?」法度關掉水,朝我看,我點頭:「嗯。」

「阿各詩說⋯⋯你很『混濁』。」法度講,我皺眉不解。

「她的意思我也不懂,但就是,好像你有不好的氣息在身上。」法度講,我的眉皺更緊了,根本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,阿各詩又是什麼意思?要不是語言不通,我真想衝上去好好問問阿各詩,話講清楚一點嘛!講得模模糊糊的,想嚇誰?

「阿各詩要我們不要跟你玩在一起,可是我們的老人家,本來就很排斥外人,越老的越是這樣。」法度拍拍我的肩,又說:「其實你不用在意啦。老人家講話都不好聽,有時候很嚴格,話又講不明白,沒事的。」

「呼⋯⋯」我低下頭不語。到底誰被一個老家這樣講,可以不放在心上?

「乖,古意思。」法度抱著我,但我不覺得有被安慰。

「好了,不要再叫我『古意思』,不要幫我亂取名字。」我微慍,要取也取個好聽一點,有意義一點的名字吧!

「古意思有大『否豆』。」他說,然後攻擊我的下體。

「幹,『否豆』是『膦鳥』的意思,對不對?」我反抓回去。

溫熱的蒸氣飄上日光燈,我在朦朧中看到幾隻蛾的影子掠過。

洗完澡,法度和小閔都換上短褲了,沙固經過搓洗後,掛在工作房的一角。

阿米哥穿了短褲和上衣,竟然還趿了運動拖鞋。他嘴裡含著牙刷,邊搬了幾張涼席和涼被,放上涼亭:「你們就睡這裡吧。」

「『你們』?不是『我們』?」我問他。

「哇,還刷牙,你看他穿這樣,是要去約會啦!」小閔語帶曖昧講。

「欸,不可以『碰碰』喔!」法度提醒。

「幹,你小聲一點!」阿米哥朝屋裡看,大概是怕阿各詩知道。

「不可以!絕對不可以!」法度說,「你不要再害我們抓不到魚喔!」

「有那麼『傳統』嗎?煩不煩。」阿米哥瞪了法度一眼,然後滿嘴的泡沫噴了出來:「幹,知道了啦!恁爸在船上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。」不知為何,阿米哥看了我一眼。

然後阿米哥走向旁邊的民宿,啟動屋簷下的一輛舊機車,「噗噗噗」地噴著藍色的廢氣離去,頭也不回地對我們瀟灑揮手。

「幹,他剛剛是不是勃起?」法度對我笑說。

「好像是耶。」我也笑了。

「好了,睡吧!」小閔很快地跳下涼亭,點了蚊香。

法度打開涼亭上的電風扇,陣陣的風吹向我們,好像也把海上的睡意吹過來了。

突然間,我才想到:「欸,等一下,哥,以前你老家的水池上,不是也蓋了一個涼亭?跟這座長得很像耶!」

「你現在才發現?」小閔抬起眉毛,好像我知道的事一點也不足為道。

「所以,是為了法度和阿米哥才蓋的嗎?」

「好了,問題真多!」法度朝我丟枕頭,又說:「古意思快睡覺!」

我們打鬧了一會,才終於安分地躺下,沒幾秒,他倆就傳來了陣陣的鼾聲。

睡在涼亭,我從沒想過這種事,太誇張了。要是是我家,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,如果提出想睡在屋外的要求,肯定被罵個半死。

可是,遠方的海還沒睡,天上的星星也還沒睡,遠山的樹也沒睡。唰唰唰⋯⋯沙沙沙⋯⋯嘩嘩嘩⋯⋯各種大自然的聲音交雜成一股地球的氣息,好像土地真的在呼吸般。我其實已經很睏了,可是轉頭看到小閔和法度的睡相,我又不甘心讓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。小閔伸了手枕在頸下,濃密的腋毛如水藻擺動著,我聞到他揉合著一點肥皂味的汗味飄來,摻在鹹鹹的海風裡有如一道無形的菜餚引我去品嚐。

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嗯,是小閔的味道。那種兇狠、霸道,非要逼你聽從指令才肯熄火的脾氣,嗆嗆的味道。

法度長到不可思議的睫毛,也如海葵般飛舞。我拉了一點涼被,蓋住他的肚子。路旁的路燈照出好多影子,我端詳著被如柵欄般排列的光影困住的他。那是他滔滔不絕的文化、傳統。「為什麼要像老人家那樣不穿鞋?」我整天愚昧地對他問東問西,「因為,這就是我們本來的樣子啊!」他這樣說。

「本來」?什麼是「本來」?

我本來就很會混濁嗎?我本來就愛男人嗎?要回到多久以前,才能看出一個人的「本來」呢?

我羨慕這幾個男孩,頭腦簡單得不用思考這麼多問題,可以躺下就呼呼大睡,也不會去計較要把自己打扮得多好看才敢上街,更不會對旁邊睡著的同性想入非非。

「嗯,還沒睡?」法度突然睜眼問我,然後又轉身:「這裡有魚⋯⋯」

原來是夢囈啊。

法度的味道是什麼呢?我湊上他的頸子。

是一股海的味道,還有塩巴、陽光、草的氣味。我輕啄了一下。

「這樣不算犯禁忌吧?」我想。

睡魔很快地踏上我的眼皮跳舞,眼皮與他一陣激烈的拉拔後,關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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