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3之3

     吃完午飯,我們幾個男孩就在涼亭上睡著了。

    阿蓋搬了一台電風扇來,接了延長線。鹹鹹的海風讓我昏沉,尤其一到島上就中暑的疲累,讓我不顧涼亭的硬木板,竟然就直接墜入夢谷。

「呼⋯⋯」風扇吹來,「呼⋯⋯」風扇吹去

「蹦!蹦!蹦!」遠方傳來震天巨響,我瞧見天空一顆顆的巨石落在身後的村子裡。我回頭,米倉竟然爆炸了!

女孩抱著嬰孩急忙逃出。她喊著我的名字,可是,前面的伙伴也在喊我的名字——他說,要趕快出發了,那些壞人已經上來了。

我無暇再顧及後面女人的哭喊,我只知道,我要是不下山去解決那些壞人,身後的家園就沒有安寧的一天。

我跨出步伐,跳過樹枝和水窪。我的腳底好痛,不知道踩到了什麼?

我低頭,「砰!」旁邊的伙伴倒了下去。

我轉頭,一名壞人的槍孔正對著我。

我彷彿看穿了那個槍孔,看穿了他的眼神。我們之中,是誰在恐懼?

是誰在恐懼?

「蹦!蹦!蹦!」我睜開眼,幹,額頭冒汗。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幾名男童,圍繞著法度他們嘻嘻哈哈,跳上跳下,涼亭的木頭發出陣陣的踏步聲。

「幹,嚇死我了。」我擦擦額頭,「原來是在玩啊⋯⋯」

法度張嘴大笑,双手張開邊跳邊繞圈,「『阿里棒棒』要飛很高喔,像這樣。」

「手再打開一點!」阿米哥說。

小閔在旁邊也看得很開心,曲著右腳,手指在膝蓋啊點啊點數著拍子。

阿蓋坐在梯子上抽菸,依然是那句:「一百分!一百分!」

「好了,好了,到這邊就好了,我要去工作了。」法度講,男童們咧嘴露出貝齒,拉著法度的沙固吵鬧著還要繼續。

「喂喂喂,會掉啦,會掉啦!」法度緊抓著褲子說。

阿米哥從涼亭一躍而下,把男童們一一抱下:「好了,回去找你們的依娜吧,嘎嘎們要工作了。」這些男孩才蹦蹦跳跳地走下斜坡。

「還好嗎?」法度問我,我點點頭。

「那就幫忙把船屋清理一下,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。」阿米哥說。

我們回到屋裡,合力把工具擺好,再把地上的木屑大致清掃乾淨。

「哈啾!」漫天飛揚的木屑,讓我們噴嚏打不停,我的眼睛也因此過敏發癢。

稍作休息時,我盯著法度的沙固發呆,只是單純欣賞上面的織紋和布料的質感,但不知怎地,我竟然無意識地伸手來回觸碰法度腰際些微鬆脫的沙固。

「『咿功喔』?你做什麼?好癢。」法度扭著身體講,然後停下身子,用他迷人碩大的眼睛看我:「你是不是想穿?」

「啊?」其實我沒有那個意思,我只是發了愣。但是既然法度這樣問了,我也就順勢回道:「嗯。」

「來,那我跟你換。」他說,然後站起,解開臀部處如張開的魚尾的綁結。

沙固從他的身上鬆開,像一圈圈的浪花以他為中心,在他的赤腳邊繞成兩道圓。

我脫下短褲,放在椅上,走向法度。

阿米哥、小閔在旁邊直盯盯地看著我們,像在看好戲。阿蓋則是對著窗外抽菸,似乎沒注意到這邊。

「來,蹲下,再低一點,你拿著前面這邊。」法度教我,我嘗試再蹲一點,然後起身。

「喔!」法度用力拉緊沙固時,我不由得抓了他的手臂。

「就是要這麼緊。」法度說,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。

「背對我。」他說,然後在我身後打了結,我感到股溝有明顯的束緊感。

「怎樣?還可以吧?」法度問我。

我興奮地張手轉了幾圈,想展示自己,「比我想像還要緊耶,不像『褌』那麼薄。」

「當然,兩個不一樣啊!」小閔講。

法度套上我的短褲。等一下,難道等會我要穿這樣走出去嗎?接著我開始審視自己:不行,我沒有準備好,好奇怪,我的身體我的膚色,根本不適合穿這樣啊!

雖然我滿足了穿上異族的服裝的念頭,但是我從心裡就知道自己不適合,我知道自己才是這個島上的異族,一種少數派。

「沒有文化的人,才會整天模仿別人的文化。」阿蓋轉過頭,略帶迷離的眼神望向我,嘴角依然笑咪咪的,只是花白的頭髮和略長的眉毛,隨著海風柔柔地飄啊飄,他的這句話,卻像直挺挺的箭矢射進我的心靶。

我只好哈哈笑:「對啊,阿蓋,我穿這樣很奇怪對不對?很不適合,還是換回來好了。」我的心裡雖然有點難過,卻不知道為何要難過。

我慌亂地扯下沙固,要法度脫下我的短褲還我。

「這麼快就換回來?」法度講,「不要多穿一下?」他問,顯然他沒察覺到阿蓋的那句話對我產生了什麼影響。

我篤定地搖頭,嘀咕:「要是被其他族人看到,我還不丟死人了?」試想:一個又白又瘦的外地人,穿著島上的傳統服飾,自以為是其中一員地裝模作樣走在路上,兩旁的在地居民看到,會怎麼認為?

「啊,又一個來『假裝』的傢伙。可是你知道嗎,在數十年前,你們的社會取笑我們的衣服,現在我們不這樣穿了,你們反倒像是看到什麼奇珍異寶地爭先套上我們的服飾,好似你們有多擁抱我們的文化。」

「你知道要穿上這衣服的男人,要擔負什麼樣的責任嗎?他們要會抓魚、辨識魚、造船、蓋屋、吟唱,他們既要跟其他族人一起合作抵禦外侮,也要捍衛自己的家園,更要維持整個海洋資源的平衡。你們呢?你們憑什麼穿上這條你們原本拿來取笑的沙固呢?」

回阿各詩家的下坡路上,我越想越羞,真覺得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,我好沮喪,幾乎要哭。阿蓋大概也覺得我就是那種「啊,來玩一下我們的文化,就離開的年輕人」吧。

「欸,先說,我們家很傳統,所以可能有很多地方,你要學著習慣。」阿米哥在艷陽下瞇著眼睛對我說。

「我知道,沒問題。」我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。

「我們有很多禁忌,尤其是⋯⋯我們這幾天會去抓魚,所以不可以⋯⋯」法度語帶保留。

「不可以怎樣?」我不解。

「不可以這樣。」小閔用左手手指套了個圈,右手食指在圈內進出。

「喔,我懂了,當然。」我回,我根本沒想到那件事,而且阿各詩都在家,也根本沒機會吧。只是第一次聽到他們的這個禁忌,我覺得很新鮮。

阿各詩不在家。我們在涼亭旁的一個小屋坐著。我是說,我坐著,法度他們,在「雕刻」。

法度一邊講他們現在做的事:這些盤子上要雕圖文,有的雕豬,有的雕魚,有的雕圖騰。

原來阿各詩師堅持不同的肉要用不同的盤子裝,因為這也是「禁忌」。此外,其實現在不是造船的季節,但是法度他們回來的時間太不一定了,所以他們才跟阿蓋在這時候學習,以便之後自己再造一艘。

「再造一艘?」我睜大眼,「一艘就已經很累了,之後要再做一艘?」

「對啊,就是這樣啊!越做會越美。」阿米哥講。

我吐了一口氣,原本我以為到這個遠得要命的小島,會很「chill」,可是今天第一天到島上,就跟著他們做東做西晒了好多太陽,好累,怎麼跟我想的不一樣?

「來,你比較會畫畫,這麼盤子給你畫。」法度遞了一個木盤給我,「你看,在這邊緣畫小豬,這個畫完,這個盤子畫羊角⋯⋯」

「喔⋯⋯」我有點無力地講。不知道守賢現在在船上做什麼?他在「做文化」的時候,也是像現在一樣這麼枯燥乏味嗎?

「明天我們要去山上找木頭,你來嗎?」法度問。

我遲疑了一下,「我可以睡到飽嗎?」

「你不會早點睡?」阿米哥說。

「山上蚊子很多,我不喜歡。」我講,邊想像那樹枝間的惱人蜘蛛網和無所不在的蚊蟲。

「好好,沒關係,也好,你在家裡陪阿各詩好了,順便看她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。」法度說。

日頭漸漸下海了,我在木盤上畫了一圈又一圈的小豬圖案,眼睛很痠。

直到天空都昏黃,路燈也睜開光亮的眼睛了,阿各詩總算提著一個大藤簍回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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