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3之2

     「小閔學長!國勇學長!」兩位學長竟然在屋裡!我仔細一看,屋裡還有一位約莫七十幾歲的叔叔,他們三人正拿著小斧刨著一艘⋯⋯木船?

    「現在才來?」國勇擦去額頭的汗,「辛苦的部分都做完了。」

    「有飲料?太好了!」小閔如此說,法度立刻遞過一瓶冷飲,小閔擰開瓶蓋,大口吞下裡面的液體。帶濁的飲料從他的嘴角流了一些下來,在高凸的喉結處繞了半圈,又於他的鎖骨聚成一窪小池。

    我以為我在看什麼教科書或歷史老照片之類的,因為屋裡的這四位男性,竟然都穿著傳統服。

    「叔叔你好。」我對這位叔叔打招呼,即使我覺得他應該適用更年長的稱謂。

    「『阿蓋』,你要叫這位長輩『阿蓋』才對。」國勇嘴裡咬著檳榔,我看見他人中冒出不少鬍鬚。

    「阿古蓋,阿蓋。」我用臨時學的單詞跟這位阿蓋問好。

    「好好好,叫叔叔也沒關係啊,很年輕啊。叫『哥哥』,也可以。」阿蓋笑咪咪看我,很是熱情,完全不像阿各詩那冷淡的個性。而且——阿蓋會講中文!這真是太好了!

    「阿米哥,你出來一下。」法度對國勇講。「阿米哥」?那是國勇的族名嗎?只見國勇放下小斧頭,兩人就推開門走了出去。屋裡只剩下我、小閔,和阿蓋。

    「休息一下。」阿蓋講,邊拉了張藤椅過來坐,再挑了一顆檳榔,咬去蒂頭後,放進嘴裡。「嗯?」他遞給我檳榔,我猶豫,正想搖頭。

    「不可以拒絕⋯⋯」小閔輕聲用唇形在我面前講,我想了幾秒,取過一顆檳榔。

    「阿悠依。」我說。

    「哈哈哈。」阿蓋拍拍我的背,「一百分!一百分!」他笑得很開心,龜裂的腳趾都翹了起來。

    小閔示範給我看吃檳榔,咬去蒂頭後,他耍帥地往上拋,再張口接住。阿蓋好開心:「一百分!也是一百分!」

我學他們的樣子,咬下檳榔。

「哇!好辣!」我含著檳榔講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「辣?哪會。」小閔張嘴笑,一嘴紅通通的。奇怪的是,此刻的我竟然不討厭咬檳榔的他。

    我像是含了塊熱燙的鐵片般,兩手無助地揮舞著,既不敢取出嘴裡的檳榔,也不敢直接吐出來,就怕失禮。

    「吞下去啦!」小閔看不下去,走上前,用食指把檳榔往我嘴裡推。

    「喔⋯⋯」我皺著眉頭開始咀嚼,想像那腥紅的汁液正從果實裡迸發出來,逐漸染紅我的嘴膜、牙齒、舌面⋯⋯此刻的我,是不是就跟屋子裡的這些男孩「一樣」了呢?

「還可以嗎?」小閔問我。

「身體熱熱的,很奇怪的感覺。」我擺動舌尖,在嘴裡感受檳榔的形狀。

「第一次嘛!還不習慣,呵。」小閔說,他額頭的汗珠流個不停,我幾乎有想飲下那些汗來解渴的慾望。

「哥,國勇的族名,叫做什麼?」我扯扯褲襠,問。

「希・阿米哥。」小閔講。

「阿米哥?」我疑惑,「是西班牙語嗎?」我問,小閔笑笑。

「不管啦,叫他去住外面啦!」我聽到屋外的國勇大聲講。

「噓,你小聲一點!」法度的聲音。

「聽到就聽到,阿各詩本來就不喜歡外人啊!」然後國勇用力拉門進來,對我說:「喂,你聽到了吧?阿各詩不習慣有外面的人住我們家,你去住旁邊的民宿⋯⋯」

「怎麼了?」小閔站起來問。

「阿各詩說家裡有外人她不習慣,叫我們去睡涼亭。」法度講。

原來如此!其實我知道自己本來就不應該打擾老人家,但與其睡涼亭,我真的不如去住民宿好了。

「為什麼我要跟向仔一起睡涼亭?奇怪,我自己的家不睡,睡外面?」國勇忿忿說,邊瞄我一眼。

「沒關係啊,以前也睡過啊。」法度說但顯然勸不動國勇。即使小閔提議——我、法度、他,三人睡涼亭,國勇仍可睡屋裡——國勇依然不接受。

    「這樣有什麼意義?這樣就不是一家人了!」國勇說,把嘴裡的檳榔往屋外丟。我猜是那檳榔讓他火氣更上升了,滿嘴紅紅的更不客氣了。

    「便當來了!」屋外女孩的聲音,切斷屋裡正熱熾燃燒的引信。

「嘿!卡努棒!」法度開門迎接。一名脖子戴有紅黑白項鍊的馬尾女孩,走了進來。

「哇,這麼多男生在啊!」卡努棒講,邊放下便當,打量了法度他們後,讚道:「哇,很傳統喔,真是優秀。阿米哥,你怎麼流這麼多汗?」邊幫國勇擦汗。一看就聰明伶俐的卡努棒,似乎發現氣氛不對,又說:「你們是不是在講重要的事?那我先離開好了。」離去前,她回頭對國勇講:「晚上要記得喔。」然後對國勇眨了眼。

「唉喲,約會喔!」法度用手肘撞國勇。

「所以,國勇的族名真的叫做『阿米哥』啊?是西班牙文?」我問。

「不干你的事!」國勇講,方才的情緒似乎平息了一些。

「對啊,我爸那時候跑船,不知道跟誰學到這個字,他很喜歡,回來後,我們兩個生出來,他就被取這個名字了。」法度不顧國勇的反對,逕自講,「我的名字是『石頭』的意思,像我人就很硬!」法度語帶曖昧講,我對他的玩笑則不置可否。

「走,去涼亭吃。」小閔朝屋外擺頭,我們一群人往屋外去,阿蓋揮揮手要我們隨意,他大概想繼續留在屋裡抽菸。

「那我可以叫你的族名嗎?」我邊走邊問國勇,想跟他示好。

「隨便你。」他回,然後拍拍腳上的沙土走上涼亭,再拿了一個便當給小閔,「『嘎嘎』,給你。」

「小閔也有族名嗎?叫『嘎嘎』嗎?」我問,邊踢去拖鞋,踏上那由獨木樹幹挖成的簡易梯子。

「『嘎嘎』是『哥哥』的意思啦!」阿米哥講,「快點吃飯啦,問題真多!」

「我的名字就是『閔』,沒有特別取。」小閔說,然後打開便當扒飯。

「那你為什麼有傳統服?」我好奇。

「拜託,我們是『結拜兄弟』耶!」阿米哥講,「有殺豬的!」

「阿各詩有帶他祭『宗柱』,有跟祖先講。」法度講,我邊聽邊點頭。

「這麼慎重啊⋯⋯」我擦擦油亮亮的嘴,沒想到他們三人有這層如此緊密的關係。「所以小閔的這件傳統服⋯⋯」我再問。

「是阿各詩師織的。」法度講,「這應該是阿各詩最後一次織沙固了,她眼睛越來越不好了。」

「原來如此⋯⋯」我說,邊惋惜:「那我就沒機會穿囉?」

「你又不是『濤塢人』。」阿米哥講,噴出好幾個飯粒。

「可是小閔也⋯⋯」我想反駁。

「那不一樣,阿各詩『認同』他了。」法度補充,「而且阿各詩師也把他當作自己的孫子來看了。阿各詩還說,小閔以後就是我們的『嘎嘎』了,是一家人。」他的筷子揮啊揮像把扇子,非常生動地模仿著阿各詩師。

    「吃飯就吃飯,一直聊天,阿各詩看到,會敲你們的頭!」小閔講,大家笑了笑,各自低頭啃起排骨。

    「認同」啊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?照法度的說法,一般遊客到這小島上來,體驗一下族服,是為了有趣、好玩,但看在他們當地人的心裡,卻不是十分舒暢。畢竟在更早以前,這與世無爭的小島,以其獨特濃厚的文化、服飾,吸引了許多搶著獵奇的外地人;這些外地人,拿起昂貴的相機,對男性的臀部和女性的上身,以嘲弄、笑看的態度一一按下快門,再拿回大島上大肆渲染:野蠻人、衣不蔽體、裸露、內褲⋯⋯

此外,中華民國政府還拆掉了他們的地下屋、用水泥建築架構了中文世界,強迫這些澎頌若濤人認同青天白日滿地紅,強迫他們拔掉自己的文化的根,強迫他們對孫中山致最敬禮。

法度越講越激動,手中的便當還有一半⋯⋯

「原諒他,我哥每次講到這個,就很激動。」阿米哥說。

法度接著講,阿各詩還是少女時,認識在寶桑的東部港口當搬運工的阿蓋。他們的阿蓋,經常往來阿各詩的部落,兩人因此產生情愫。結果,某天,部落裡的其中一位族人冒犯了日本警察,兩人當場扭打起來,族人急忙拉開,卻止不住日本警察的怒火。

「『八嘎、八嘎』,阿各詩說那個日本人一直這樣講。」法度道。

然後當晚,村子就失火了。

「等一下,『阿蓋』是什麼意思?是教你們做船的這位『阿蓋』嗎?」我插嘴。

「不是,『阿蓋』是你們的『阿公』的意思!」阿米哥放下便當,用筷子指我:「我們現在講的,是我們的『阿蓋』的故事!懂沒?」

我點點頭,繼續聽法度說故事。

然後,睡在工寮裡的阿蓋被刺眼的火光和尖叫聲驚醒,穿過熊熊烈火和陣陣煙霧,終於找到阿各詩,兩人躲過路上的日本警察,在海邊的林投樹叢裡害怕地縮了一天一夜,全靠阿蓋摘林投果來給兩人止飢。

「林投果,看過嗎?長得有點像『鳳梨』。」阿米哥解釋,我點頭裝懂,其實完全沒概念。

「然後呢?」我問。

「然後,阿蓋去撿了一堆木頭,綁成木筏,往澎頌若濤划⋯⋯」小閔接續故事。

「哇!怎麼可能!划八十幾公里?」我瞪眼皺眉。

濃濃的煙霧中讓人嗆得無法呼吸。族人們有的搶著收拾家當,有的抱著孩童,有的被火紅的樑柱壓倒了。咒罵聲和求救聲不絕於耳。

我的妹妹呢?我的妹妹呢?她是不是被爸爸帶走了?等一下!不要拉我,我的盒子,我的盒子還沒拿!裡面有珍貴的陶珠!

你是誰?你那麼用力拉我做什麼?我還能去哪裡?

你是那個搬東西的?你不要碰我,你不可以這樣碰我!

奇怪的男人,用力地牽著我的手,我很怕族人看到。可是,其實現在已經不會有誰注意到我了。我看到小豬全身著火奔逃著。豬圈的火燒得好高,遠遠看彷彿一隻展翅的大鳥,正在俯視我的村子,不知道牠會奪去哪個不幸的人的生命?

我們走了好久,腳好痛,我流血了。

奇怪的是,這個男人似乎很耐走,全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。

我好冷好餓,我們躲在一個樹叢裡的小洞穴。

我屈腿坐著,把頭埋進双臂裡。怎麼會這樣?是鬼神在處罰我們嗎?我們做錯了什麼嗎?早上族人才被打傷,晚上就⋯⋯等一下,難道這火是那些壞人⋯⋯?

可恨啊,可恨啊。我的爸爸媽媽和妹妹,都去哪裡了呢?我好想哭,但是不可以哭,壞人會聽到的。那些拿槍穿黑鞋子留小鬍子,會「八嘎八嘎」叫的壞人,會聽到的。

好餓⋯⋯

奇怪的男人,他的頭髮和聲音都好奇怪。

他拿了奇怪的水果給我。看起來是海邊摘的,我沒想過這東西可以吃。

酸酸甜甜,還可以⋯⋯

我好想回去村子看看,火應該熄了。可是男人擋住動口不讓我出去,他好壞!

男人把洞口用樹枝封起來了,我朝他丟石頭,他額頭流血了。

晚上,有踏步聲,是那些壞人!奇怪的男人摀住我的嘴巴,不讓我出聲。我閉緊眼睛,一直流淚,但我沒有忘記祈禱。

等那些踏步聲離去,男人拉著我離開洞穴,要我坐上一艘破爛的木筏。

他把上衣脫掉,他要載我去哪裡?他是「白浪」嗎?白浪也是壞人,不可以,我不要。

奇怪的男人指著海上的遠方。

要去那裡嗎?那裡是哪裡?那裡會有壞人嗎?

遠方傳來槍聲,好可怕,我必須走了!

等一下,我的盒子,我緊緊地抱著盒子。

男人把木筏推出海,他整齊的瀏海不再整齊了。我的裙腳也溼了。

哇!木筏散開了!

男人用衣服把木筏再次綁緊,可是沒有用。我們只好抱著零散的木頭踢水。

我不會踢水,我好冷,我好渴,我好怕,我只能把盒子抱緊⋯⋯

白天,太陽晒得我頭昏腦脹;晚上,我冷得直顫抖。我的手都皺了,但是我有把盒子抱緊。

男人突然大喊了起來。我醒來,看見一艘很漂亮的小木船向我們滑來。船上也有一位奇怪的男人,他們倆的髮型好像。

他們很熱絡地聊了起來,然後把我拉上船。

男人拍拍我。不可以,你不可以碰我。男人指指遠方的海面。是那裡嗎?你要帶我去那裡嗎?

我想起來了,父親曾經說過,遙遠的海的那邊,有一群很會划船和愛吃魚的人⋯⋯

我只希望:那邊沒有「白浪」,也沒有壞人⋯⋯

留言

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

褌的嘗試

褌與線-6之3

褌與勇氣-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