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線-5

    已經有好幾天,我都不曾跟守賢講過話了。而且,為了避免跟那些醜惡的同袍起衝突,我經常報加班,為的就是在多數人就寢後才洗澡,卻沒想到,竟然總是遇到那位穿內褲洗澡的陳建文。

 

    「喂,你為什麼洗澡時要穿內褲?」某夜,我抹去臉上的熱水,問他。

 

    「喔、喔,沒有啊,嗯。」陳建文像是有語言障礙似,整個語意含糊不清。

 

    「沒救。」我在心裡唸,然後不想再理他。陳建文整身乾瘦,又高,身形沒什麼看點,又不健談,跟他洗澡十分無趣。

 

    「學長,不要不理我。」有天中午用餐,守賢在我對面坐下。

 

    「不是說好,不要在船上聊天嗎?」我繼續吃著阿中炒的乾硬空心菜,避免視線對看。

 

    「我怕你討厭我。」守賢講。

 

    「你值什麼更?」我問。

 

    「洞四。」

 

    「我去換更,晚上聊。」說完,我起身洗碗。

 

    這晚就寢時,我只隨意擦了澡,就趕緊睡去。

 

    「學長,起來值更了。」凌晨,一臉倦意的守賢先來喚我了。

 

    走到梯口,一股黏熱的海風吹來,我拍了拍臉,要自己清醒一點。

 

    「給你,國豪學長說要給我們的。」守賢指著值更桌下的提神飲料。

 

    「啊!一點小小的開心。」我在心中雀躍。

 

    冰涼的甜水灌過我的喉嚨,我把玻璃罐貼在右臉龐,閉眼沉醉在這微渺的沁涼感中。

 

    突然,我的左臉也傳來一股涼爽,「學長,這樣比較平均。」守賢說。

 

    「可以了。」我笑了一下,要他放下。

 

    「嗷,你好久沒跟我說話了。」守賢講,「為什麼?」

 

    「嗯,你有男朋友了。」我答。

 

    「這有什麼關係?」

 

    「我覺得,你都有男朋友了,我們最好不要那麼親密。」我解釋。其實,我是想讓自己死心,畢竟在船上能遇到『同類』,可是十分難得的,而我的確幻想過擁有守賢,但經過那個驚魂的帳篷事件,我怎麼敢再對守賢起淫念,要是真觸犯到什麼我不明白的「禁忌」,那還得了!

 

    「而且,大叔也提醒過我了。」我補充。

 

    「喔,幹麼這樣!」

 

    「跟我講講,你們怎麼認識的吧。」我轉開話題。

 

     守賢說,他高職畢業後,就住在天龍國的親戚家等兵單。某天夜裡,他不知怎地,眼前有條「線」閃閃發光,他沿著線走,就在天橋上遇到假寐的大叔。

 

    「幹,最好那麼神奇!」我說。

 

    「就真的,而且大哥也在等我。」守賢說,「你不要不相信嘛!」

 

    我聳聳肩,真覺得服兵役不但讓我見到各路人馬,什麼神神鬼鬼的事也遇到了。

 

    「然後呢?所以你們就在一起了?你又知道大叔是『GAY』?」我略帶譏諷問。

 

    「知道啊,我們一看,就知道了。」守賢講得十分篤定,但我臉上的不屑,也毫不客氣。

 

    「他說,『西德各的先靈已經告訴過我了』,這樣。」守賢把大叔的口氣模仿得唯妙唯肖,讓我笑了出來。

 

    「奇怪,你講了那麼多種族,可是,你不是『樸農族』嗎?」我快被他的名詞搞混了。

 

    「大哥是『西德各』,我爸爸是『樸農』,媽媽是『德魯固』啊!我是『混血』喔!」守賢抬起下巴。

 

    「得意屁。」不過就是先住民的混血,輪廓長得比較好看,有什麼好得意,我想。

 

    「那西德各的先靈,跟你又有什麼關係?」

 

    「喔,西德各和德魯固,很久以前是一家啊!」守賢淡描。

 

    「什麼!」我腦袋像被落石重擊,「你說什麼?你確定?」我的眉頭皺到可以夾扁一艘軍艦。

 

    「你不知道?」守賢也一臉疑惑。

 

    「幹,誰會知道?課本有教這個嗎?」我的心臟「砰砰」地狂跳,我有點耳鳴。在福爾摩莎生活了二十多年,我只知道西德各的抗日事件,但沒想到,西德各和德魯固竟然是同一家!

 

    「咿尼布拉亞,咿尼嘶嘍嘿……」守賢唱,「這是德魯固的歌喔!」

 

     「幹,你給我小聲一點!」我阻止他,「大半夜的,唱什麼聽不懂的歌。」那些歌,在我聽來都一樣。

 

    「咕嚕嗎哈──咕嚕嗎──」守賢又唱,「這是樸農的歌。」

 

    「好了啦!不要再唱了啦,等一下艦長來巡察!」我要他閉嘴,「可以了啦,我知道你很會唱了啦!」

 

    守賢摀著嘴笑,眼睛難得地瞇成一條線。幹,怎麼會那麼可愛!

 

    「那你說,你為什麼會看到『線』?」

 

    「天生的啊,大哥是說,『你有天賦』。」守賢又用大叔的低沉聲音講話,我們努力憋著笑聲。

 

    「你知道嗎,大哥會占卜喔。」守賢講,我「喔」一聲,一點也不懷疑,畢竟他們兩個都「怪怪的」。

 

    「大哥會拿竹管問問題,先靈會告訴他答案,那個竹管,就會黏在手指上喔!」守賢拿了原子筆示範。

 

    「最好!什麼奇怪的占卜法,是用膠水黏吧!」我難以想像那種情境。

 

    「真的啦!」

 

    無論守賢怎樣講,我就是不肯相信──竹管會黏在手上。拜託,那是念能力了吧!

 

    守賢說,大叔的外婆是巫醫,但因為部落信奉基督教的關係,教會已禁止他的外婆再行巫術。

 

    「那他為什麼要睡在天橋?」

 

    「因為他喜歡男生,被家裡趕了出來。」守賢的身子靠在值更桌上,一腳勾在椅子上。

 

    「喔……」我心裡沒有任何準備就接收到這個故事,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。但以大叔那剛毅的脾氣,會跟家裡鬧翻,也是可以想見。

 

    「好奇妙喔,你講了很多我不懂的事。」我輕輕嘆,我沒想到,到了大學畢業,我才驚覺到身邊這些南島民族的存在。

 

    「那,你退伍後,要做什麼?不能一直住在那廢墟吧?」

 

    「我想跟大哥學文化,然後到山上生活。」守賢講。

 

    「什麼『文化』,那是什麼樣的工作?」我盡量不要太驚訝地問問題。

 

    「就是編織啊,編背帶啊、做陷阱啊、狩獵啊,一些傳統的技藝。」

 

    「住山上啊,聽起來很不錯。」我想像守賢在山林裡抓藤蔓擺盪,「幹,跟泰山一樣耶!」

 

    「拜託,泰山才沒有『文化』!」守賢反駁。

 

    我望著雨都無雨的海面整理思緒,守賢跟我講了好多我從沒聽過的事。那國豪和國勇呢?他們跟守賢不一樣嗎?阿雄和茗安呢?他們皮膚又黑,講話也有一個腔調,又是哪一族呢?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嗎?這個小小的島,怎麼會有這麼多族群?真不可思議。

 

    有一瞬間,我感到自己的視野,像是終於駛到外海的船艦般,終於看到更開闊的風景了。

 

    我抬頭,發現月亮比前幾天更圓了一點。

 

    「布彎。」守賢說,「我們的月亮,叫『布彎』。」然後對我笑。

 

    「躡公。」我回,「我們的月亮,叫『躡公』。」我捏了守賢的臉頰。

 

    「謝謝你,烏瑪斯。」我對他真誠地說。

 

     這才是守賢真正的名字。

留言

  1. 好神奇,也很羨慕可以看見有條線牽引自己去尋找到伴侶
    我頂多偶爾感覺得到有條線把我往某處牽引著而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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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當凡人是一種福氣呢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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