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線-1

    五隊的勞動工作,著實比一隊少上許多。倒不是說五隊不用繁複的體力活,而是相較其他隊,五隊更像是人體裡的「大腦」,負責發號施令、安排更哨、擬定人事與休假等等,當然,更重要的,還有那關係全艦最基本需求的──補給。

 

    五隊的保養部位,幾乎都在庫房,糧秣庫、被服庫、料件庫等等。一想到不用像一隊那樣,在大太陽底下除銹油漆,還晒到紅腫脫皮,我就不由得從心裡竊笑起來。

 

    五隊的隊員也偏少,除了POA底下直屬的政戰兵學長,此外還有補給士官長底下的補給班長、補幾兵、服務上官廳的勤務兵阿勇學長、服務下官廳的學長,以及甚為重要的兩位廚兵;剛來的新兵沈銘忠,則分派到即將要退伍的上官廳學長那。而我竟然忘了,五隊,還有那令人作噁的──醫官。

 

    來到新隊的第一天,忠華學長便帶我認識文書部門,講了一下五隊的負責部位,還有航行時的主要工作──雷達觀測。

 

    我聽得腦袋幾乎爆炸,許多事都來不及消化。「那你的事,記起來就對了。」忠華學長不帶憐憫說,我只好連忙做著筆記,想把學長講的每一件事記下來。

 

    「好了沒?」一名滿臉痘子、牙齒凌亂的學長,焦急地開了文書室的門,喘著汗,用尖銳的嗓音對我們說。「快點,新兵跟我來。」我看他的軍階,應該就是補給下士智宏學長,而我,就是他口中的「新兵」。

 

    「快點!還發呆啊?」他又對我吼,「你快去。」忠華學長對我說,我便趕緊挪動屁股,跟上智宏學長。

 

    「快點,以後這些庫房都給你管。」他邊走邊說,然後領我到糧秣庫,又丟了一串鑰匙,我沒接好,落在地上,「幹,你白痴啊?」他唸。

 

    我知道這名學長八成是講話難聽的那種,但比起一隊的髒話連篇,已是好上許多,便不放在心上。

 

    「你知道我們有哪些庫房嗎?」他問,「我知道,有……」我正要答,他又自顧自講:「每天記得去寫溫度表、溼度表,定期清點數量、料件、沙拉油、米、罐頭……幹,你有沒有在聽?」他突然莫名發火。

 

    「有啊,我在抄。」我睜大眼睛看他,不懂他哪來的脾氣。

 

    「幹,這還要抄?不是大學畢業?」他碎唸,「幹,還以為多聰明。」智宏學長解開一顆鈕扣,捏捏脖子,又講:「快點去把這個月的表都寫一寫,等一下有長官要來看。」

 

    「寫這個月的嗎?」我遲疑,「不然呢?寫明年的嗎?」他回。

 

    我不再多講,轉身就開始捏造溫度和溼度。

 

    「幹,你寫這麼溼,會過嗎?」智宏學長低頭看,我聞到他身上一股噁心的狐臭味。

 

    「學長,你沒說要寫多少啊。」我退一步答。

 

    「動腦、動腦!白痴!」他氣急敗壞講,然後甩上鐵網門。

 

    「幹,遇到『痟个』。」我在心裡筆記。

 

    才在庫房沒多久,廣播傳來「答──滴──」,說明有督導來訪,我趕緊加快速度,糧秣庫竟然有超過三個月沒有登記溫溼度,我手忙腳亂胡亂填上數字,再畫出曲線圖。

 

    「幹,還有料件庫、被服庫!」我緊張。

 

    我連忙趕到被服庫,艙蓋一打開,心裡卻先是一愣:「這間庫房……不就是剛上船時,我和建錡被『查艙』的地方嗎?」

 

    「沒時間多想了。」我趕緊打開艙蓋,準備爬下,卻沒把艙蓋放好。「咚!」一聲,沉重的艙蓋就敲在我的右腳踝上。

 

    「幹,去你的!」我在心中罵,顫抖地拿開艙蓋,看看腳踝:一道弧形的破皮傷口,正熱熱地滲血。

 

    我踉蹌爬下梯子,抽出幾張表單,連忙擬上隨機的數字。

 

    「幹,好痛……」我仰頭,吸氣,咬牙,然後繼續回到紙上。

 

    呼、呼、呼……完成一張了……第二張……

 

    幹,被服庫也太久沒有更新了,竟然有半年以上的資料全是空白!

 

    「叩、叩、叩……」一道木根皮鞋的走路聲,從頭頂上的遠處傳來。「先去看糧秣庫。」我猜這是那木根皮鞋的主人的聲音。

 

    「還有一些時間……」我蹲下,伸直右腳,將表格放在右大腿處鋪平,勉強寫上數字。

 

    「還有呢?其他庫房?」那聲音又回來了,就在我的頭頂!

 

    「報告士官長,就在這裡。」是智宏學長。

 

    「欸,那個新兵……你在下面嗎?」智宏學長往庫房裡問。

 

    「『那個新兵』?智宏學長不知道我的名字嗎?」我忖。

 

    「叩叩叩……」長官踩著鐵梯下來。我趕緊把沒填好的表格夾在某件被單裡,再把偽造好的表格夾在明顯處,心想:「死定了。」

 

    「長官好!」我敬禮,長官看都不看我一眼,直說:「溫度表拿來。」

 

    我顫抖遞出那些看似完美的表格,希望可以安然過關。

 

    怎麼可能。

 

    長官推了一下他的眼鏡,「唉……」他嘆,我知道大事不妙。

 

    「你們船,都這麼爽啊?」長官看我一下,然後盯著智宏學長。

 

    智宏學長凸出的喉結抖啊抖,似乎有話卻說不出口。

 

    「到底平常有沒有在巡這些庫房啊?」長官沒有感情地問學長。

 

    「報告、報告長官,這些庫房,是新來的,新來的學弟在管的。」

 

    幹!智宏學長推給我!不要臉!

 

    「喔,是嗎?」長官轉頭看我,我罩在他的影子下,覺得長官壯碩的身材,有如熊般擴大,「小兵,你上船多久啦?」

 

    「報告長官,我、我……」我的聲音在抖,「我到船上七個月了,但是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但是什麼?」長官問,「但是我昨天才調來五隊,我之前在一隊。」我鼓起勇氣說完。

 

    「喔!我懂了。」長官恍然大悟般抬一下頭,又看著智宏學長:「所以,你把責任都推給學弟啊?」

 

    我完了。

 

    之後的氣氛僵到不行,長官每盯一樣業務,就更不留情地狠批智宏學長:「喔,你這樣還想升班長啊?推給學弟就好了啊!」、「肩膀呢?你的肩膀呢?志願役這樣當的啊?」

 

    我心裡雖爽得不得了,卻也知道等長官一走,就換我大難臨頭。

 

    果然,等長官離去,智宏學長只丟下一句:「你很敢。」就快步躲去他的補給室。

 

   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,手上也沒有派工可做,便決定找個地方窩著,好好浪費一下時光。我找了艦艉的一座炮台蹲下,大口地嘆了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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