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9之4

    我的腦袋太昏沉了，吃完那些味道濃郁的餡餅，腦袋有如盛滿水的桶子，重心不穩。

 

    「好累……」我講，「總算可以回去睡覺了。」

 

    「先不回去了，文凱他們說要來市區找我們。」小閔說，就停在一個站牌下。

 

    「啊？不用上學？」我擔心這幾個可愛的小男孩「逃學」。

 

    「禮拜三下午，不用上課啊！」小閔用「你好奇怪」的表情看我。

 

    「天啊！現在，週三下午不用上課了？」我訝異。

 

    「你到底什麼年代唸的書啊？」小閔將身子晒在一半的陽光下，很悠閒地看我。

 

    「我那時候，週六還要上半天課呢！」我講，「難怪頭腦比我們好。」他答。

 

     我沒想到社會轉變如此之遽，我竟然已經不知道小學生的上課時間！

 

    我們在站牌下等了好一會兒。百世可朵島的公車班次極少，我也看不懂站牌上寫的路線與時間，這些孩童卻能了若指掌，我衷心佩服。

 

    「當你有需要的時候，你就會弄懂了。」小閔講。也是，住在離市區那麼遠的小村，要是不設法搞懂公車班次，就別想到市區熱鬧了。

 

    「來了，應該是這班！」小閔起身迎接。

 

    「哥哥！」果不其然，文睿背著鬆垮的書包跳下，沒門牙的大嘴呼喊著小閔，又羊兒般飛奔過來。

 

    「你要不要吃『炸棗』？」文睿從裝沒一本書，反倒是一堆麻糬、零食的書包裡，掏了幾個黑黑的圓球給我們。

 

    「啊？怎麼會有這個？什麼時候撿的？」小閔蹲下，睜大眼睛望著文睿。

 

    「撿？你們跑去海邊？」我不解。

 

    「今天有新船入港啦，校長帶我們去撿的。」文凱說，「哇，全校？」我不敢置信，竟有如此有趣的校園生活。

 

    「新船入港，就會在港邊丟麻糬、炸棗，來求平安啊。」小閔講，拿過一顆炸棗，咬下。

  

    「快點吃！」文睿對我講，但自己咬了一大口。

 

    「在港邊丟食物來祈福？聽都沒聽過。」我邊想邊咬下「炸棗」，裡頭意外地仍然溫熱，一股馥郁的花生味道散在口腔哩，「幹──是花生口味！我好喜歡！」我驚喜。

 

    「還有很多喔！」文凱說，翻開文睿的書包。

 

    「可以吃很多，吃到冬眠！」文睿把自己說成熊一樣。

 

    原來，文凱和文睿早上被叫醒後，就自行回家拿了書包去上學；中午放學後，閒得發慌，才又打電話找小閔。

 

    「文賢呢？」我問，「不知道，沒看到。」文凱講。

 

    「哥哥，我們去游泳！」文睿發言。

 

    「要跑到海邊？太遠了吧！」我覺得不是好主意。

 

     「遠？旁邊就是海了，你傻啦？」小閔說，他們三人又一臉「你好奇怪」地看我。

 

     天啊，我真的太可笑了，我忘了這是座海島，周圍隨手一探，便可以輕易觸碰海水；我帶著大島的腦袋渡海而來，剎時間尚無法轉換思考邏輯。

 

    「我還不夠謙虛。」我對自己講。我們幾個荒唐地坐上機車，前胸貼後背擠著，沒多久路程，就來到市區旁的一小小海水浴場。

 

    「哇！我好羨慕你們！」我叫，眼前一小片淡黃的沙灘吸引我的目光，一波波水光灑來，開拓我整個視野。

 

    「鈴！」電話響起，「向仔，今年『國軍文藝獎』，你有沒有興趣投稿？」是POA。

 

    「啊！好哇，我有興趣！」我迅速答，「那，你準備一下。先不要掛，補給班長要跟你說話。」POA又說。

 

    「補班？找我做啥？」我疑惑，等了一會。

 

    「向仔，你在一隊還適應嗎？」補班問。

 

    「報告班長，算適應吧。」

 

    「這樣啊，我和POA是想說，如果你覺得太辛苦的話，要不要過來五隊？有些文書工作需要有人幫忙。」補班講，「對啦，POA需要你！」POA在一旁搭腔。

 

    「可是，五隊不是有補人了嗎？」我記得，前些日子才進來了幾名新兵。

 

    「他媽的爛死了，又笨又愛告狀。」補班語氣無奈，「要不要過來啦？」

 

    「可是我要怎麼跟隊上說？」我擔憂。

 

    「POA會去處理的啦！只要你答應就好。」POA給我承諾。

 

    「我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國勇也在五隊啊！他也希望你過來幫他。」POA這樣一講，我便像昏頭般說「好」。

 

    「好！就這樣！你回來就直接找我！」補班欣喜說完，掛了電話。

 

    「誰？」小閔問，我就將整個事情跟他說。

 

    「很好啊！一隊根本不適合你，那個爛隊。」小閔取笑。

 

    「不會啦，阿楠學長後來人也不會很壞啊！」我趕忙解釋，「去一個比較適合你的地方吧！」小閔把文凱和文睿脫下的衣服擺好。

 

    「要下水嗎？」小閔問。

 

    「這附近有圖書館嗎？」我要求，「我想要去找找看『國軍文藝獎』的資料。」

 

    「我載你吧！」小閔說，「不行啦，他們在這邊玩水，要有人顧！」我指文凱他倆。

 

    「拜託，你把百世可朵人當什麼？他們天天都泡在海裡耶！而且這邊是淺灘加內港，不出去外面，就沒有安全問題。」小閔說，我也覺得自己似乎操心過頭。

 

    小閔陪我到了附近一間學校的圖書館。或許是館內幽暗的燈光，或是紙張的陳舊氣味，我的頭腦像裝滿鉛液，十分沉重混沌。

 

    「《百世可朵廳誌》？」我在書櫃的陰暗角落，發現一系列的舊書，似乎記載著地方的事蹟。我取下幾本，隨意翻閱。

 

    書裡頭畫有百世可朵各處小島、無人島、燈塔、還有極具戰略價值的海岸線、灘岸、礮台資訊。

 

    「有照片？」我端詳，是日本兵上岸的情景；再翻，市區舊街道的模樣；又翻，是漁民「牽罟」的作業記錄；再翻──是一群孩童著褌玩水的圖。我心裡一驚，立刻將書閤上。

 

    「呼、呼、呼……」我的喘息聲，在闃寂的圖書館裡，顯得格外清晰。我在害羞什麼呢？明明在那個年代，「褌」已是每個男孩的自然穿著了；無論室內或室外，男孩坦著上身，是自然不過的畫面，我在害怕什麼？我在迴避什麼？這裡只有我，不會有人瞧見我的狂喜與綺想的……

 

    我緩下情緒，才敢再看那張圖：幾名笑容無邪的男孩，在沙灘上奔跑，旁邊有名更小的女孩，齊眉的瀏海飄逸飛舞，裸著身軀追在那些男孩後邊。我欽羨相中沒有淫念的純真感，只是我的下體已逐漸膨脹，我忍住想撕下書頁的壞念頭，仔細將這照片刻在腦海中後，才捨得將這本廳誌放下，去找我真正需要的書。

 

    「國軍……在第三排……」按著電腦的檢索結果，我找到一本《第廿七屆國軍文藝獎得獎作品集》。我翻開，突然「鈴！鈴！鈴！」手機大響，「同學，手機要關掉！」戴著厚重眼鏡的櫃台人員不悅說。

 

    「不好意思！」我答，然後趕緊拿著電話，跑到廁所接起。

 

    「喂？向仔？」一個莫名的男子聲音。

 

    「我是，你是？」

 

    「子豪啊！你還記得嗎？」

 

    「哇！國中時的子豪！你竟然還記得我？我們有幾年沒聯絡了？五年、六年？」

 

    「似乎有，哈哈。對了，之前聽別人說，你在當兵了？」

 

    「是啊，我現在人在百世可朵島。」

 

    「什麼！你也在這裡？」子豪一聲尖叫，震得我耳鳴，「我也在！」他再叫。

 

    「這麼巧。」我感到不可置信，「那有空，可以見面啊？」

 

    「當然當然，但我今天在營區，沒辦法出去。」他吞一下口水，「對了，我是要跟你講一件事情，但沒想到你人竟然就在當地，太不可思議了。」

 

    小豪講得我心癢難耐，「快說，什麼事？」我興奮。

 

    「你知道『雨生紀念館』嗎？最近才開幕。我聽說你很喜歡他，就趕快來跟你分享。我昨天才去過，我覺得你一定會喜歡！」小豪講話又快又急，「啊！我要去集合了，你有空要去喔！」就急忙掛掉。

 

    「雨生紀念館……有這麼不可思議的事嗎？」我問自己，然後回到座位，繼續看剛剛翻開的那本《第廿七屆國軍文藝獎得獎作品集》。

 

    印入眼簾的是一篇得獎作品：歌詞類銅像獎──張雨生〈心底的中國〉。

 

    我全身爬滿雞皮疙瘩──太不可思議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