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9之3

     我被小閔悄聲叫醒時,叔叔早就不在了。廚房裡有幾顆包子,還溫溫的等在蒸籠裡。

    「快!」小閔張口吞盡,催促我,我只好嘴裡咬一顆,手再拿一顆包子。

    「弟弟們呢?」我擔心,「阿媽會叫他們起來,他們還要上學呢!」小閔要我放心。

    我坐在機車後座,不時打著盹,實在太想睡了。回想一下昨晚,我似乎在神態迷離時,聽見遠方的海潮打在自己身上,我全身溼透,想:好冷。

    「好冷。」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講,我睜大眼,問小閔:「什麼?」

    「什麼?」小閔逆風大聲回答,「我說,『你剛剛說什麼』。」我喊,「沒有啊,我沒有講話啊!」小閔答。

    我手臂爬滿雞皮疙瘩,也不敢再多想,就當是自己幻聽。

    「不騎快一點嗎?」我發現我們在越海大橋上,龜速前進著。

    「幹,油門催到底了啦!」小閔回頭一下,又看向前:「風太大了,騎不動!」

    今晨的風著實嚇人,不是已經春天了嗎?怎麼這裡卻像颱風來臨,風大到難以逆向前行?

    「幹!」小閔差點握不住車頭,晃了一下咒罵。

    「到了到了,快點!」好不容易,我們到了一家漁市場,小閔將車停好,趕緊脫了安全帽往裡面奔去。

    叔叔正跨在港邊與一艘漁船上,船上的黝黑外籍漁工,正將一箱箱的漁獲遞給叔叔。

    「還不緊來!幹,欲睏到何時?」叔叔咒罵。小閔迅速上前,將叔叔腳邊的漁獲又往別處抬。我試著要幫忙,卻發現那些漁獲的重量,根本不是我能負荷的。

    「汝走啦!去邊仔。」叔叔講,我對自己的無力感到內疚,只好傻愣地站遠一點,至少不要妨礙他們。

    「哭爸啊!幹,恁爸个腳啦!」叔叔又罵,似乎是漁工不慎將箱子砸上叔叔的腳趾。叔叔跳上漁船,一個巴掌打向漁工的頭,我在旁一驚,卻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
    「白痴,汝白痴啦!聽有無?幹,死黑人。」叔叔再罵,那名漁工縮了身子,摸摸頭,又繼續鑽進船艙,搬出更多漁貨。

    小閔也沒空搭理我,閒得慌的我,便走到一旁的攤位旁,看那些漁貨:紅的、青的、帶反光條紋的、布滿斑點的……

    「石斑,石斑,欲買無?」阿桑問我,我笑著搖頭。

    「抑是遮?小管欲無?」阿桑不死心,再問。我依然搖頭,趕緊跑走。

    清晨的漁市場,天色仍暗,卻已是人潮熱絡,各攤都有不少顧客詢問著漁獲。「生啦!當然生啦!」一名阿伯對眼前的顧客喊。

    市場裡明黃的燈泡、魚的腥味、港邊的海的「很生」的鹹味、那穿梭有如層層疊影的顧客、各類生物明亮似還不甘願就如此死去的眼珠,都讓我看得暈頭轉向。或許是仍睏倦,或許是路上那潑辣的東北季風,我覺得世界正在旋轉。我扶著牆,找了板凳坐下,想瞇一下眼。

    「來來來,這箱啦,足生耶!頭家欲開偌濟?」一個大嗓門喊道,「來來來一千一千一千,再來再來……」那連珠炮似的叫賣聲,似乎離我越來越遠。

    一個穿著藍工服,全身溼透的水兵浮現在我眼前,他說:「好冷。」

    他緩步走著,「答、答、答……」不知那是他身上水珠滴下的聲音,還是太過輕微的腳步聲?

    好冷……,他又講。

    他停下來,徐徐就要側身。

    他的側臉十分蒼白,我恐懼:不要、不要……

    我已經看到他的鼻尖……

    不要,我不要看……

    「喂,向仔?」小閔叫醒了我,「真厲害,睡在這裡。」

    我看看四周,不知怎地,我竟然倚著一落疊得高高的木棧板睡著,那上頭還爬滿了蟑螂。

    「啊?這裡是?」我恍惚,還有點意識不過來,「哥,幾點了?」

    「七點多了。你還好吧?臉色蒼白。」小閔摸我額頭,「幹,很冰耶。」

    「好冷。」我顫抖。

    「你白痴喔?大太陽耶?」小閔指,我順著看向天空:啊,是啊,大太陽呢!風,也不見了。

    小閔把我拉起,讓我在太陽底下晒。

    「你是不是沒睡好?」小閔在我背後拍。

    「還好啊,還好……怎麼這樣問?」頓時我又覺得好熱。

    「你昨晚一直掙扎,好像作惡夢。」

    「真的嗎?可是我沒有印象。」

    「你常常這樣,你知道嗎?」小閔又講。

    「我不知道……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睡著時是怎樣的姿態,雖然之前的男友,曾說過幾次「你睡覺好像很痛苦」、「一直皺眉」、「一直發出聲音」等,但我昨晚還滿安穩的,並不覺得有什麼異狀。

    想想,我曾有好幾年的時間,在睡前經常有被「壓床」的感覺,但那感覺隨著年紀增長,已鮮少出現,現在最困擾我的,或許就是我的多夢吧!也不知是白日的奇思異想太多,還是心事無處宣洩,我要嘛,就做一些離奇瑰麗的夢;要嘛,就是一些溺水和被殭屍追趕的惡夢。

    「你昨晚一直抓我的手。」小閔補充,「等一下結束,去天后宮好了。」

    「叔,我們去晃一下。」小閔對叔叔報備,叔叔坐在港邊的纜樁上,沒有回頭,只揮了一下手。船上的漁工打著赤膊,露出精壯的身形,海上的陽光反射在他黛黑的膚上,讓他全身泛著光般的條紋,活像隻海裡的奇珍異獸。

    天后宮是一座古樸的廟宇,據說明帝國時便建成,已有四百年之久。大廳裡的媽祖像,一身黑沉沉的坐落在正中間,用一種莊嚴中帶憐憫的神態,鎮守在市中心的老街裡。

    那木頭,和線香燃燒的味道,帶有濃郁的幽幻感,從我的鼻腔竄入,彷彿到了心靈深處。我不敢說這大量製造的線香,味道是頂級的,但我相信,每個跪在神像前的善男信女,其渴望願望成真的心,是極真誠的。

    「這裡好像沒有收驚?」小閔自言自語。

    「沒關係,應該不用。」我並不是拒絕相信民俗信仰,只是覺得自己無大礙,到廟裡走走應該就能淨心、淨氣。

     小閔拉著我,拉我到廟宇後方參觀。

    一看,我愣:「這!這不是課本上的東西嗎?」我對那石碑感到震驚。

    「有嗎?課本有寫到這石碑?」小閔不以為然。

    「有,有,這課本講過,真不可思議……」那石碑上的字已斑駁,旁邊的一幅翻模,清楚顯現上方的字樣:沈有容諭退紅毛番韋麻郎。

    「不知道這石碑有什麼意思?」小閔講,也不多留意那說明板。但無妨,我只是對課本出現的歷史文化,真實出現在眼前一事,感到時空交錯。那石碑似在地底沉睡許久,才導致傷痕累累,不知它重見天日的那刻,心中是否也情緒激動難耐?如果那石碑具有靈性的話。

    不得不說,天后宮真是間古廟。廟宇的構造、褪色的屋瓦、翹起的燕尾、屋脊的馬背、木門上的鳥禽雕刻、簷下的鑿花、頂瓦的剪粘神獸,都顯示出一代匠師的工藝是如何出神入化。那些前塵的種種,編織成今日虔誠的連綿不盡香火。我感佩這個以前叫做「媽宮」的小城,在那烽火連年的時代,是如何撐過戰亂,留存到今日。

    我幻想自己正與歷史交融錯身,好像自己在二十一世紀的此時,融進一個舊時代的彼時。

    「好不可思議。」我仍如此註解,倒是小閔對我臉上的驚奇,才感到有趣。

    「有這麼誇張嗎?」他問,「當然,我心裡非常感動。」我答,「留下來啊!」他又提。

    我不多說了。小閔帶我到一條早餐街,裡面擠滿許多遊客,其中一家牛雜湯店,顧客更是擠到水洩不通。

    「嘔……我不舒服。」我拉小閔,「牛肉味太重了。」我躲到一邊。

    「那吃餡餅、韭菜盒、紅茶?」小閔問,我猛點頭,閃得更遠。

    趁著等小閔的空檔,我在早餐街的尾端走了走,發現這裡竟有電影院!只是這電影院看似老舊,招牌上用紅紅的油漆,寫上「電影城」幾個大字,入口處還有幾張大型電影看板,一旁的布告欄上,寫著:「今日放映……」

    真難以想像,我在大島生活、成長的同時,有一群人,就在這麼遙遠的小島上吃著我不曾碰過的食物、坐在我不曾感受過的老舊電影院裡、吸著腥鹹濃烈如酒的海風。一九九七年,我第一次進到電影院,跟人群擁擠著觀賞那部轟動全球的《鐵達尼號》時,這裡的人,也是同樣在大銀幕前,為傑克和蘿絲的訣別感動流淚嗎?

    福爾摩莎群島,可是「群島」啊!我當下才體會到,這點究竟意味著什麼。那麼多人、那麼多文化與生活方式,散布在這數十座小島上,風俗民情──可是真切地存有差異,且極大!

    小閔提了一袋食物來:「牛雜湯是給叔叔和漁工的啦!你的在這邊。」他要我放心。

    「你去拿給叔叔?我去買魚。」小閔交代。再次進到漁市場,人潮已散去,多數攤位也收起了,幾個漁販正用水沖去一地的血漬,我看了仍有些反胃。我找到泊在一旁的漁船,被纜繩牢牢地固定在纜樁上,但找不到叔叔,也沒見到漁工。

    漁船上的細繩,掛了好幾件衣物和四角褲,八成是漁工的。「在船上嗎?」我猜,然後謹慎地跨上。

    船內還有些溼滑,「嘿!」我一踩,總算站穩。

    艙內似有人跡,但被布簾遮住大半,藉著近午的強烈陽光,我瞄見布簾那頭有身影晃動。我怕打擾裡面的人,便彎腰一瞧:是兩双腳互對著,各自的褲子都已褪到踝邊,我認得其中一双邊緣裂開的藍白拖,是──叔叔。

    陰暗的船艙景象,透過飄動的布簾縫隙,如慾意奔綻的天人菊般直衝我眼底:早上那名被打頭的漁工,全身精光,正奮力舔著叔叔的乳頭,邊握住叔叔粗且短的陰莖搓動。叔叔一臉沉醉,仰頭呻吟。

    我將牛雜湯和飲料,輕輕放在弦邊,貓般跳上岸。

    漁船仍晃啊晃,像我的腦袋、像讓人難以徹悟的大海。

    「走吧!走吧!」我招喚小閔,他提了一袋漁貨。「好了?那走囉,回家補眠。」他瞇眼笑,我決定讓叔叔的祕密,留在那擺不停,搖籃般盪漾的漁船上。

留言

  1. 大大的體質我相信是滿困擾你的,怪力亂神真的滿不好處理的呢~~
    現在還會這樣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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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惡夢居多 囧
      壓床時好時壞。但家母是一直不相信我就是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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