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9之2

    回到小閔的奶奶家,屋簷下卻有一名滿頭白短髮的男子,腳趿一双邊緣已裂開的藍白拖鞋,正坐在板凳上大口扒著飯。他頭一抬,沒說話,繼續夾起眼前的菜餚。

 

    「你、你好。」我仍保持禮貌,但那名男子未搭理。

 

    「快來,沖一下。」小閔拿起一旁的水管,嘩啦啦往我身上沖,我拉開褲頭,將鼠蹊間的沙石沖去,又撥撥頭髮,讓清水灌流全身。「咦,這水怎麼鹹鹹的?」我舔舔舌問。

 

    「這裡的淡水不『淡』啊!想想這裡是什麼地方。」小閔笑瞇眼,往身上沖水,邊搓洗白褌。「KURO,過來,滿身髒!」KURO隨著小閔的聲音跳去,又甩得我們滿身水珠。

 

    那名男子也不多看我們一眼。

 

    小閔領我進房間,一個大大的床板,薄透的椰子墊上,有明顯的人形黑漬,且房間裡,不知怎地,似有一股微微的汗酸味混合魚腥味。

 

    「我們睡這邊。」小閔指床上沒有黑漬的一塊,「來,浴室在這邊。」他指黑漬旁的一道木門,門上已有好幾處發黑、破洞。

 

    「廁所裡,有兩個門?」我驚懼,「對,另一邊是我阿媽的房間。」他答。

 

    「天啊!這樣我在廁所的時候,阿媽進來怎麼辦?」

 

    「你傻囉,不會鎖上嗎?」小閔一副「你真的是大學生嗎?」的表情。

 

    知道自己問了蠢問題後,我便開始整理起衣物:「那,我的褌,裂開了,怎辦?」

 

    「丟了吧,再給你別條。」小閔將褌攤開,掛在銹得十分嚴重的掛衣架上。

 

    「咚、咚、咚!」外頭傳來一震搥打聲,「嗷嗚──嗷嗚──」KURO也傳來呼嘯,我趕忙探出窗,小閔則快速奔出房間,我們都擔心KURO遭到虐待。

 

    「呼,嚇死我。」我鬆口氣,原來是小閔的阿媽正在外頭不知敲打什麼,而每當阿媽木棍一敲下,KURO就彷彿恐懼似地,也發出「嗷嗚」的聲音。

 

    「阿媽,汝佇……」我嘗試講閩南語,卻支支吾吾。

 

    「阿媽,伊問汝『佇命待?』啦。」小閔幫腔,我卻完全聽不懂小閔的閩南語,阿媽講話也極快,嘰哩呱啦彷彿講了遙遠地方的語言似的,語調中有一點熟悉,我卻完全無法理解。

 

     「遮『石』啦!阿媽說,『打一打』,才會好吃。」小閔拉起一條「石」的觸腳給我看,那條「石」顯然已經身亡,癱軟地垂下。

 

    「嗷嗚──」KURO又叫,「好了,KURO,安靜!」小閔喝。

 

    「吵吵吵,吵死潲,姦恁祖媽。」那名男子突然咒罵,端著碗筷進屋,情緒似乎非常糟。

 

    「沒事,我叔叔就這樣,不用擔心,他不會怎樣。」小閔走進窗邊,對我說,要我放心。

 

    原來那名男子,是小閔的叔叔。

 

    晚餐依然是小管麵線,配上地瓜葉,小閔的叔叔坐在桌邊,倒了幾杯高粱,給阿媽、我、小閔。

 

    「來,喝!」他一口乾掉,「歡迎汝來阮家。」他又喝了一杯,「盡量食!」

 

    「莫驚到人客啦!」我總算聽懂阿嬤這句。

 

    「我共恁講,恁爸……」小閔的叔叔接下來講了一連串的話,我幾乎無法理解。「叔,伊『客人』,聽無啦!」小閔說。

 

    「姦,啥物『客人』?伊是『人客』,愛好好招待!」叔叔似乎也不懂小閔的意思,自顧自地說。

 

    「『食飽無?』按呢聽有嗎?『客家人』、『客家人』啦!」阿媽也用一點客語幫腔。

 

    「喔──」叔叔似乎明瞭了,拖了一聲長音,「食飽了、食飽了!」用著奇怪的客語腔調對我講。

 

    「客人、河洛人,攏共款啦!但是,千萬毋通像伊阿公啦!好好个福爾摩莎人毋做,一直叫是家己是『日本人』,有夠好笑。」叔叔不客氣講,「好了啦……」阿媽阻止他,但顯然沒成功。

 

    「汝今嘛猶閣咧穿彼,彼叫啥……姦……啊!『糞兜子』啦!是嗎?」叔叔放下酒杯,双眼直盯的小閔,言談直白得讓人意外。

 

    「好了啦……」阿媽嘗試緩頰。

 

    「我共汝講,恁阿公,我爸,去南洋作兵,啊轉來了後咧?日本人敢無載伊轉去伊个大日本國?無嘛!猶毋是予日本人放提!」叔叔講得口沫橫飛,双手在空中揮舞:「『放提』!客家人,汝聽有無?被拋棄了,聽有沒有?」叔叔閩南語、普通話夾雜,對我講。

 

    「當初喔,就是無聽國民黨个話啦……今嘛才會遮爾慘!恁爸才會乎恁阿公關佇遮!姦!」叔叔似有不甘,「鏗!」酒杯用力在桌上敲下,聽得出來心裡充滿怨懟。

 

    「汝爸是煩惱汝……」阿媽講,「大島危險,莫去啦,汝佇在,會使好好過日子就好,莫想遐爾濟。」阿媽夾一口菜,「有飯食、有厝蹛,嫌啥物嫌?」說完,將桌上碗盤收到一旁,在水槽裡淅瀝淅瀝洗了起來。

 

    「對!讀啥物冊,讀遐爾冊創啥?猶毋是作一寡歹代誌!像汝爸啦!」叔叔諷刺小閔的爸爸,小閔氣得站起,用力一推,「鏘!」叔叔往後一跌,摔在一堆鍋盆裡。

 

    「好!拍!拍看覓誰贏。食飽傷閒,來呦,來看戲喔!」阿媽顧著洗碗。「一个阮孫,一个阮囝,攏去拍,去外口拍!莫驚到人客。」阿媽回到椅上,夾了幾塊滷肉給我。我端著碗,在旁手足無措站著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,十足的局外人。

 

    「老个,汝不佇,子孫就全部攏欲造反囉!我這個作『媽媽』、『阿媽』个,講話嘛無份量囉!」阿媽像是在對天講,其實是說給小閔和叔叔兩個人聽,我心裡一陣酸。

 

    窗外有蟲聲傳來,阿媽往嘴裡送了幾口菜,對我說:「來,食啊!」

 

    這幾秒,似有數分鐘之長。「叔,歹勢。」小閔總算伸手,叔叔倒也識相,起身跟小閔握手言和。

 

    「不好意思呢,給你看到。」叔叔拉開椅子坐下,一臉紅通通對我說。「來,坐啦,沒事啦。」然後又倏地起身,嚇壞大家,「沒事啦,我炒魚乾啦!喝酒沒有魚乾,怎麼行?」叔叔執起鍋鏟,唰唰地在鍋裡刮。

 

    「來啦,我來啦。」阿媽搶走鍋鏟,又大喊:「啊!石啦!袂記拿出來啦!」

 

    原來是傍晚時分,阿媽在屋外敲打的那隻「石」,竟然沒端上餐桌。

 

    小閔的叔叔趕緊幫忙裝盤,將那還有一點餘溫的石放到我們眼前。

 

    多希望,這一點點殘留的溫度,還能讓這家人有一點凝聚力。

 

    「咦?甜的?」我驚,「對啊,『黑糖炒石』!」小閔講,「來來,多吃一點啦,今年抓很──多──耶,明年就不知道囉!」叔叔也勸我。

 

    全身發紅的叔叔,沒多久就嚷嚷著要睡了,四肢大大地攤在那個人形黑漬上,形狀一模模一樣樣。

 

    我和小閔在浴室裡磨蹭了好一會,出來時,叔叔已經鼾聲大作。我看了一下時間:才晚上八點多呢!

 

    我們擦乾身子,小閔就光溜地上床,要我躺在他旁邊,「換我了吧?」他講。

 

    「不行啦,沒東西,而且,叔叔在旁邊。」我悄聲講。

 

    「怕什麼,他打呼那麼大聲,超難叫醒的。幹,你不能自己爽過就不管別人囉!」小閔抓我過去,將我頭尾對調,要我趴在他胯間「勞動」,我只得遵從。

 

    小閔的下體已經微脹,我輕觸那熱燙的莖幹,伸舌緩緩將龜頭含進嘴裡。「嗯!」我皺眉,小閔正扳開我的臀肉,玩弄著我的後庭,且不客氣地吸舔著,我心想:「好在今天有仔細搓洗。」

 

    「嗯哼……」小閔的指頭已經強行探入,我不禁蜷曲身子,任他在我體內探索。

 

    「幹,很緊耶,我想進去了。」小閔邊抽動手指說,「不行,太……嗯……太乾了……」我提醒他。

 

    「我很想要。」小閔講,然後要我再次調轉過來,正對著他坐下,「來,試一下。」

 

    我讓他的龜頭在我洞口磨蹭幾下,然後猛搖頭:「不行,『頭』太大了,不行。」我推開小閔,他卻只顧著抓著我的腰際,硬要我坐進那根亟欲尋求暖穴的蠻橫物。

 

    「進去一點就好,好不好?」小閔求,我搖頭。

 

    窗外的皎潔月光,照在我倆的身上,好似我們身上結了一層薄霜。叔叔「嗯哼」翻了身,破舊的四角褲褪了一邊,露出一大截肥胖的臀肉。我們瞬間凝結,觀察了一下叔叔,確認沒事後,又繼續撫摸彼此晒紅的肌膚。

 

    「欸,阿媽怎麼知道,歐吉桑過世了?」我停止動作,趴在他身上問。

 

    「我把阿公的照片和一小罐骨灰,放在阿媽的床頭了。」小閔講,我點點頭。「我叔叔有點憤世嫉俗,很愛抱怨,你看得出來吧?」

 

    「有,他……是不是很恨你阿公?」

 

    「一定的啊!我爸可以留在大島念書、找工作,他卻被關在這個小島,就這樣一生討海,是你的話,服氣嗎?」小閔的手仍撥弄著我後庭周圍的細毛,癢得我全身燥熱

 

    「哥哥?」一個聲音從窗外傳來,我和小閔連忙起身──是文凱和文睿。

 

    「這麼晚了,來這裡做什麼?」我驚奇。

 

    「哥哥,才八點呢!陪我們玩!」文睿努力踮腳,露出眼睛,手裡拿著玩具車,在窗外晃啊晃,又指我們下身:「啊!你們的鳥鳥要飛走了!」

 

    「啊!」我和小閔趕忙抓了毛巾圍住,文凱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。

 

    「你們剛剛在做什麼?」文凱問,「打仗啊!打仗啊!」文睿講。「對啊,打仗……」我苦笑回答,希望文凱不要再追問,但我知道,他心裡應該有底。

 

    「我們去院子玩,小聲一點,知道嗎?」小閔講,在唇邊伸了根手指。

 

    「幹,臭KURO,睡到翻肚,不會叫!」小閔戳戳KURO的腹肚,KURO一臉「做什麼?」睜眼,又閉眼不理我們。

 

    院子裡的涼風徐徐,對街的銀合歡輕輕晃著,月光非常澄澈,幾無人煙的小村裡,晚餐過後,就難以見到其他人了。

 

    「文賢呢?」我問,「去學『小法』了。」文凱說,「那是?」我問。

 

    「有點類似大島的『乩童』,但這邊是起源地。」小閔講,我張嘴不敢置信:這小島竟然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新奇事物!

 

    「文賢哥哥要好晚才回來,最近還抽菸。」文睿將大卡車滑過我的手臂,「咻咻咻」又飛到小閔的肩膀。

 

    「小閔哥哥,你可以叫文賢不要抽菸嗎?媽媽會一直咳嗽。」文凱說,「好,我看到他,會跟他講。」小閔答。

 

    文凱不知何故,起身抱住小閔,而後又整個人踢去拖鞋,整身趴在小閔身上,藤椅受不了兩人的重量,發出「嘎嘎嘎」的怨言。

 

    「我也要抱,啊,這邊客滿了。那你抱我!」文睿對我講,我便將他擁入懷裡。

 

    「你都不回來看我們!還帶奇怪的人。」文凱嘟嘴。

 

    「他不是奇怪的人啊!他是……」小閔解釋,文睿接:「是『老婆』啦!」

 

    小閔和我「噗!」不敢置信文睿所言,各自起身盯著他。

 

    「真的是嗎?」文凱搖著小閔,「啊……不是啦……」小閔為難回答。

 

    「那為什麼你們剛剛沒穿衣服?是不是在『嗯哼』?」文凱講,我臉脹紅到不行,不知該怎麼辦。該不會,文凱都看到了?

 

    「那個啊……就是……你長大之後,就會想跟喜歡的人抱在一起。」小閔的解釋十分牽強,但也只能這樣了。

 

    「不穿衣服?」文凱追問。「有時候會穿,太熱,就不穿啦!」小閔抓抓頭,「好了啦,你長大就懂了。」小閔勸他。

 

    「每個人都這樣講,等我長大,也要搬去大島。」文凱起身,跑去捉弄KURO

 

    當下,我頗能體會文凱的心情,那種迫切期待長大、想要自己生活的叛逆念頭。其實,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啊!從大學後離開家裡,就一直獨自生活,彷彿我的生活裡已沒有親人。我的妹妹、弟弟,也不再連絡。雖然表面上,我仍跟媽媽同住,但我心裡其實也明白:無論如何,我是難以跟老媽共處一個屋簷下太久的。

 

    「向仔,你覺得這裡如何呢?」小閔轉頭問我。

 

    「很好啊,讓我有放鬆的感覺。」我仰望滿天星斗:「我喜歡這種人很少、步調很慢的感覺,我討厭都市,那讓我找不到路。」

 

    「那,你要不要簽下去?我們一起調過來。」小閔講,我心中一股煩躁:「唉喲,別又來了!」

 

    「讓我再想一下啦。」我嘆氣,小閔偷偷牽起我的手,像是怕被發現般,又放開。

 

    原來,小閔輟學、蹺家那段時日,幾乎都待在百世可朵島上,小村裡沒有其他年輕人,最近的一戶鄰居,就是文賢三兄弟。那時,文睿還是嬰孩,文賢經常就背著文睿,和文凱騎著腳踏車,來找小閔玩耍。三兄弟的媽媽是外籍新娘,跟婆婆也處不好,便經常以需要工作、交通不便為由,長期待在市區,甚少回到這遙遠的村落。

 

    老人家無法管教小孩,也樂得將小孫子們託給小閔管教,還能指導一些功課。

 

    「幹,後來,文賢的數學,越來越難,都看不懂!」小閔苦笑。「對啊。都算錯!」文凱在旁搭腔,邊補充往事。

 

    後來,小閔決定回去完成學業,文賢和文凱很不能諒解。「尤其文凱,還踢我!叫我不要再回來」小閔指著左小腿,「因為我不想你去啊!」文凱撇嘴。

 

    「我後來還是有回來啊!」小閔說,「很少!都等不到!」文凱怨,「對不起啦。」小閔道歉。

 

    「這次要回來多久?我想要你帶我們去一個洞穴那邊,文賢找到一個好大的洞穴!」文凱晃小閔的手臂,好似那是大海中漂流的一根求生木。

 

    「後天回去,哥哥還要工作呢!有工作才有錢坐飛機回來看你們啊!」

 

    「你在這邊工作就好了啦!不要去那邊,就不用花錢坐飛機了!」文睿提了很好的建議,「我開大卡車賺錢,給你們蓋房子!」文睿將玩具車輾過KURO的鼻頭,KURO嚇得收回舌頭,清醒望著我們。

 

    「哇!十點了!好晚了,該睡了!」小閔講。

 

    「我跟你們睡!我要睡這邊!」文凱講,「對!我也要!我才不要跟老婆婆睡覺!」文睿語出驚人。

 

    「可是,哥哥們明天要早起喔!」小閔講。

 

    「要早起?為什麼?」我疑惑。

 

    「我們明天早上去漁市場幫叔叔忙,三點要起來。」小閔抱起文睿。

 

     「三點!?三點!?」我從躺椅上跳起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 

     「快快快,快熄燈就寢,隊上晚安同袍晚安弟弟們晚安。」我趕緊跳上床,幫文凱、文睿拉上被子,催促自己盡速入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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