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6

     一早,KURO雀躍地在新家附近到處嗅聞,想必對新環境感到新奇不已。我很羨慕牠,對許多事都不用煩心——例如對於自身的去向。 

    我們兩人一狗,往南邊前進,目的是:小港機場。

    「對啊,『百世可朵』。」小閔再次說。

    怎麼會!竟然是我朝思暮想的「百世可朵島」!大學時,我因為著迷於張雨生,總在遇到創作瓶頸時,便獨自坐在校園裡,面對福爾摩莎海峽的一隅鐵椅上,唱著他的首首創作。我總難忘,他是如何從一名暢銷的「流行歌手」,經過掙扎與爭取後,才轉型成為「創作神才」。我知道他的全創作專輯,銷量大不如以往的商業專輯,但他沒有放棄創作,許多看似曲高和寡的前衛創作,卻在十多後的現今,聽起來那麼深刻入心、那麼勾魂。

    我敬佩他的精神、欣賞他的才氣、羨慕他的收放自如,也忌妒他的瀟灑。

    我曾幻想過,總有一天,我要去到他的故鄉,去聞他曾經生長的地方的空氣、去感受他曾抵禦過的海風,我想要體驗他曾體驗過的,小島上的種種快活與不便,就像那牢不可破的城牆中,總會有奇異的花草從罅縫中強盛鑽出。

    我認為,雨生就是那般地奇異。而我,竟真的如願了!

    完成檢疫,KURO躁動地被迫關進鐵籠裡。「乖,一下就到了。」小閔逗逗牠,KURO嘗試從細細的黑色鐵杆中,伸舌舔舐主人的手指。

    這是我第一次搭飛機,我緊張地握住小閔,等飛機離地那刻,我竟真以為自己有飛翔的能力,那種騰空翱翔、違背地心引力的奇幻感,讓我既感佩科技,又害怕人類的過度擴張與自我膨脹。

    「百世可朵!PESCADORES!」下機後,我不禁如此大喊。

    我忍不住跳擁小閔,他卻不明白我為何如此激動。

    小閔租了機車,讓KURO蹲在前座,我想到那次在堅門的短暫放假,小閔也是這樣載著我的,而這次,多了KURO。

    「風車!」我指遠方大喊。百世可朵島的郊外馬路頗為筆直,路上經過一連串高大的風車,它們矗立在緩緩的草坡上,隨著海風不停轉動著,在矮平的島上,形成明顯的指標。

    把車停好後,小閔領我們走上斜坡,站在風車下欣賞。那葉槳唰唰地逼近眼前,劃過,然後遠離,視覺甚是震撼,配上背景的藍天白雲,又讓人誤以為即將傾倒,這碩大無比的姿態,讓我倍感新鮮。

    看著好幾座轉啊轉的風車,我心想:它們不會累嗎?整天被海風吹動,沒得偷閒的日子,像庸碌一生的人們。何況,它們整天發電,卻不是為了自己。我會甘願做一隻風車嗎?誰會來吹拂我呢?

    「好大片的海!」我望向另一邊,不禁讚嘆。我們再度上車,前進。

    春日的陽光暖暖撒下,在海上閃出熠熠光輝,很是刺眼。透過小閔的腋下,我看到KURO的舌吐向一邊,「哈哈哈」地喘氣,牠瞄了我一眼,舔舔小閔的小腿。好可愛啊,這一切的一切。

    小閔一邊指著:「喏,這邊是養蚵的地方,很肥喔!還有這邊以前是水族館。」

    「以前是水族館?現在呢?」,「廢墟啊!」小閔理所當然。

    我想著「以前」這件事。以前,是多久以前呢?那些魚兒,離開水族館,又去了哪裡呢?是否自由地回到大海了?

    「裡面的員工吃掉了啦!」,「什麼?吃掉了!?」我詫異,嘴一張,吃進了許多海風。

    「裡面的石斑魚,聽說養得非常大隻,送掉很可惜,反正沒有要養了,就吃掉了。」

    是啊,養那麼大隻,運送過程中,也難保存活吧?雖然,把自己日夜關照的生物吃掉,聽起來頗為嚇人,但,至少算是非常「實際」吧!

    我想到那部國片——《熱帶魚》。我記得電影後段,出現一隻好大好大的蝶魚,悠游地在紛雜的城市裡穿梭。那時的我年紀很小,也不記得電影劇情,只知道裡面有段「幹,伊摸我尻川啦!」和片尾的那隻大魚。我不知道,那名警察為什麼要摸小男生的「屁股」,只懷疑:「屁股」,是一個能引起男性慾望的部位嗎?那不是個沾了「大便」的地方嗎?

    撇除那個,當一隻魚,會是什麼感覺呢?魚被吃掉的時候,又在想什麼呢?

    「來,這邊停一下。」小閔突然說,於是我牽著KURO下車,在一座榕樹園底下休憩。春日的西瀛,偶而吹來涼風、偶而吹來暖風,這種涼暖交錯的感受,對我來說十分新鮮。我讓日光、陰影各遮蓋我一半,感受這座島嶼如何與我互動。

    「KURO,這你不能吃!」小閔手持幾串丸子過來,遞給我說:「來,你一定沒吃過這種花枝丸。」

    我的海神啊!真是彈牙又扎實的花枝丸!

    「你猜,這裡有幾棵榕樹?」小閔考我。

    「一、二、三……」我數著數,有點眼花。

    「答案是:一棵!」小閔笑,我睜大眼睛:「一棵?這裡密密麻麻的耶!」

    「是啊,就一棵!這些都是祂的『氣根』。來,我帶你去『拜樹頭』!」小閔拉著我,到了一棵綁上紅布條的樹幹前。我還以為「樹頭」會更為粗壯呢!

    抬頭一看,果真,我的樹神啊!這些密密麻麻的枝幹,縱橫交錯地盤踞在頭頂上,一根連著一根,竟像我和同袍們沾黏的命運般,有的纏繞、有的分開,有的分出更多枝條,有的各自回到主幹上,誰知——真的是「同一棵樹」!樹頭周圍聚集著不少善男信女,各自持香對著樹頭祭拜。我也相信,這棵樹能夠讓這塊地方布滿氣根,一定已具有神性。我仰望祂,我不懂「樹語」,但我見到如此寧靜的生命力,卻能體會:「蓬勃」是怎樣有形地展現在我眼前。

    「這裡最高的山,有多高?」在車上,我抵禦海風,大聲問他。

    「大概五……多公尺!」小閔也喊,好幾滴口水噴在我臉上。

    「哇!五百多公尺!這麼高!」我驚嘆,「五十!是五十!這裡沒有高山!」他糾正。

    「什麼!五十而已?」我睜大眼睛,這不是太小的地方,最高的山,不過五十公尺?

    是啊,從這座綿長的越海大橋上回頭看,整座百世可朵群島的地勢,有如一片暖陽下,浮在水面上的淺淺龜殼,遠方的那些植物,緩緩地爬滿所有陸地,或翠綠一點、或深色一點。

    真是座河海的島啊,我忖。

    「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……」小閔高聲唱。

    我的屁股坐得發疼,這座島雖不大,但是呈現狹長型,導致整個車程頗為漫長。小閔鑽進一堆草叢裡,在布滿碎石的沙土小徑上轟咚轟咚騎了好一會,見他緊握把手的樣子,我在心裡也頗為擔憂。好不容易,我們停在空曠鄉野裡的一間老房子前。

    「汪!汪!汪!嗚嗚嗚,汪!」KURO像是回到老家般自行跳下車,猛搖著尾巴,直奔庭院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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