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5

    歐吉桑火化的那天，我和小閔一身黑呢冬的水手服，在火葬場裡顯得頗為突兀，不知情的人，或許會以為，我倆在為哪位同袍送行吧。

 

    我想像，歐吉桑那套破敗的軍服，正在牆壁後的烈火裡化去，那些沉重的殖民歷史、語言、文化、被灌輸的教育，都在高溫中跳腳，直至精疲力盡後，終於趨於安息，認分地永遠躺進土地，成為時間洪流裡的一顆砂礫。

 

    歐吉桑生於憂患的年代，也消滅於猛烈更甚二戰、南洋戰的炮火的燒炙中。

 

    時間果真是不停的，我的人生亦如是。它像個齒輪般輾過每一個人，跑得過它的，就能提心吊膽地生活著；跑不過的，就被埋進在時間軌跡的某處裡，只能期待哪天，或有被後人挖掘重見天日的機會。人，果真要能被記得，才算活著。

 

    而歐吉桑，應該會一直活在小閔的心中。

 

    火葬場旁就是頗富盛名的澄清湖，但我尚未有機會一遊，便緊跟著抱住骨灰罈的小閔，一同回到家中──收拾家當。

 

    家具、廚具？不要。這些呢？不要。電視？電視總該要吧！我懇求，那麼好的一台大電視。好吧，留吧。

 

    我幫忙將房裡的雜物裝箱，相本、娃娃……好多些東西，在我的私心下，都被收信紙箱裡。舊手機、小說、CD、相本、吉他……

 

    被子要留吧！被子可不便宜！茶几也要吧，有個小桌子會比較方便。

 

    原本小閔只打算簡單打包的，卻在我的勸說下，帶走了更多東西。

 

    當然，還有KURO。

 

    上車前，我依依不捨看著那棟老三合院。曾經，我的童年，也是在半山腰上的奶奶家，那潔白、伴有一座鹿寮的三合院度過的。

 

    要道別了，這蓊鬱陰森的後山、那帶有奇妙氛圍的涼亭、沁涼的水池、鬥狠的相撲場，或許還有那些隱身於另一個時空的精怪們，可能牠們有的也已悄悄上車，打算跟著我們遷徙。

 

    小閔一邊開車，一邊連播著數通電話，講一講又嘆著氣，我知道他正在為落腳處煩惱，但我不喜歡他這樣分心，覺得十分危險。

 

    我們經過了愛河旁的大賣場，那是我求學時，時常去購物的所在。繞開因為施作捷運工程，而顯得十分擁擠的哈瑪星，我們停在我塩埕的租處。

 

    「下車吧。」小閔說。

 

    「那你呢？」我抱著KURO。

 

    「我先去看幾間房子，有朋友介紹。」他敲著方向盤。

 

    「不要，我想要KURO陪。」我搔著KURO的耳朵。

 

    「那KURO一起下車。」，「不要，我和KURO想要留在車上。」我幫KURO發言。

 

    「我要在外面繞很久喔，你可以？」，「肯定。」我堅決。

 

    找房子、搬家，真的是一件累死人的事，說不定可堪比服役一個月。

 

    每次小閔下車看房子，我和KURO就百無聊賴地在車上發呆，要不就打瞌睡。

 

    「幹，這間會漏水！」，「頂樓？」，「對，是頂樓，天花板有水漬。」，「頂樓可以先不用考慮了，很容易漏水。」對於租屋，我倒是頗有心得，便悉心地提醒小閔。

 

    遠離水溝、廟宇、學校、網咖、酒吧、小吃部、五金行、大馬路；二樓以上，佳；四樓以上，有電梯優先；頂樓加蓋，萬萬不可。其他對於採光、廁所、陽台等要求，則是盡力就好。

 

    「不行，這間的『感覺』很怪，客廳中間，怎麼會有柱子？」趁著帶KURO下車尿尿時，我湊在小閔的耳朵旁講。

 

    甚至某趟，小閔才剛把車停好，我就尖叫：「等一下！你是要看這棟樓嗎?」小閔說，是，我就急忙搖頭：「這間是有名的『鬼屋』，不用看了、不用看了！」

 

    珍貴的休假，慢慢地在尋覓房子的過程中，消耗殆盡。

 

    「幫我問到了？啊？在左營？好吧，我想一下……」小閔又撥了一通電話，然後疲累地看向我。「我可以啦，沒問題，是你開車，你比較累。」我舀著鮮甜的鴨肉下水湯，心疼地看著小閔。一次次地探訪那些「破屋」，可把我們折磨得不成樣子，我可是不斷暗示再明示後，才把小閔從租屋情境中拉出，到了塩埕埔著名的「鴨肉真」小店墊胃，KURO乖巧地蹲在我們腳邊，唯有那口水放肆地奔流著。

 

    昏睡中，我們來到左營的一處公寓，我卻有種熟悉的感覺。

 

    「八樓。」小閔按下電梯，KURO興奮地跳起，對著鏡子哈氣，「不可以，下去！」小閔唸，KURO就聽話地縮在腳邊。

 

    電梯門一開，一位滿臉笑容、禿了頭的老先生，就殷勤地招呼我們看房，「但是這裡不能養狗喔！」他提醒，我們點點頭。

 

    廚房，OK；浴室，有對外窗，OK；房間，有對外窗，GOOD；有一間雜物間，加分！啊，廚房外竟然有陽台！就是它了！

 

    一廳一衛一廚一陽台又自成一戶，我欣喜地告訴小閔，這房子有多好！

 

    但小閔卻沉著臉，太小了，你們幾個來，要睡哪？

 

    不用關心到我們啦，至少，不用考慮我，我在塩埕還有住處呢，別忘了。

 

    住一起吧，我這裡還夠你住，小閔說。

 

    小閔雖然一番好意，但我實在沒有想要同住的意思，尤其我知道，兩人生活習慣不一樣，一點點小事，都會引起摩擦，我要是不留點後路給自己退，就得委屈地寄人籬下，對許多事低頭。我只好「喔喔」敷衍，裝作理解。

 

    要不，我們今晚先睡我那邊？

 

    小閔想了想，沒搭理我，看似猶豫。屋主見狀，開口：「不然，少算你們一千啦，八千，要不要？」我急忙拉拉小閔，這價格很好，小閔看看我，我用力點頭。

 

    「好吧，你這麼喜歡。」他總算點頭。

 

    慎重地簽下契約，租屋手續總算完成，我也鬆了一口氣。

 

    來回幾趟，我們把行李都先堆放在角落，像洩氣的玩具一樣攤在沙發上，動也不想動。

 

    「你等我幾年，我買大一點的房子，比較舒服。」小閔突然又講這個，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我「等他」，我跟他的關係，不是在我退伍、役期結束的那一天，就應該要消失了嗎？我可沒有打算跟這些同袍，在我身處花花世界的時候，還依然保持任何一點聯繫呢！

 

    「KURO怎辦？」我惆悵問，「送去我奶奶家吧！」小閔仰頭。

 

    KURO突然跳上我的肚子，舔著我的臉頰，不知在興奮什麼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