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4
KURO似有靈犀,自我們回來後,總是在狗屋前垂頭徘徊。春日的陽光晒不暖家裡冷凝的氣氛,KURO偶而在我跟前伸手討摸,我只能敷衍。小閔大多坐在涼亭上看著圍牆外,不知在想什麼。
我見他撥了電話,嘟嚕講了一會。「明天下午,火化。」他對我輕聲講,然後又一樣讓視線飛遠。
我不記得,送外公和奶奶走時,我是怎麼度過那好幾天冗長的喪禮的細節了。印象中,只有誦經機不停地播送,然後又有法師來誦經;叔叔則是不停地摺著蓮花燒化;我的鼻子嚴重過敏,受不了那滿屋的焚香味,不停打噴嚏又流鼻水。因此,我夜裡輾轉反側,卻不是因為失去親人所以失眠,而是受不了這折騰人的儀式。難受啊,我的肉身!
當然,我不可能將這樣的「難受」告知家人,那只會換來不孝的罵名。
歐吉桑的喪禮沒有其他人的參與,或許這反倒是種幸福吧!有子孫打理好後事、能夠換上生前摯愛的那套衣物,還有安安靜的環境,在自己待了後半輩子的房子裡等待靈魂脫離。
下午,大泉爺爺來上香,還帶一鍋滷菜。他穿著簡樸的素白上衣,和顯然已褪色的黑褲,我猜這已經是他最真誠的穿著了。他拄著杖,我趕忙把滷菜取過,扶他坐下。大泉爺爺坐在歐吉桑習慣坐躺的藤椅旁,像是那張藤椅的主人還在般。
我們沒有多說話、沒有多寒暄,甚至連哭聲也沒有。大泉爺爺拿手帕擦了擦臉,或許是汗,或許也有些微的淚水吧?
「天光下晝火化,愛去無?」我問。「無愛,無愛。」大泉爺爺回答得很快,他頓一頓,又揮手:「無愛去,無使啦。」應是下定決心不去了。他起身,我想送他,「汝坐,汝坐,涯自家使得行。」他堅持要我坐下,只讓我和小閔目送他走回去後方那間小小的屋舍裡。
我很慶幸,小閔沒有引人注目式的哀號大哭。才想著,圍牆外就傳來一聲「哎呀!我的多桑啊!」,是小閔的姑姑,身旁跟了一位趿著一双灰舊的藍白拖鞋、上身灰棉保羅杉、下身西裝褲的男子。那名男子眼睛打量著我和小閔,KURO吠了幾聲。
「曲去啊?」我聽見那名男子低語,小閔的姑姑肘擊他,顯然要他閉嘴。
「嗚嗚,多桑,我來共汝上香了!」小閔的姑姑哭哭啼啼踉蹌走進客廳,自行捻了香。「無愛,我無拜,就共汝講無,姦!」那男子似乎說不過小閔的姑姑,不甘願地拿了香,就用力往爐子裡插。
「莫按呢!足歹看!」小閔的姑姑在冰櫃前佇足一會,「緊啦!緊講啦!」那男子則推著小閔的姑姑。兩人總算來到涼亭前,似乎要對小閔說什麼,我也湊上前去。
「汝誰?」那男子問我,「伊弟兄啦!」小閔的姑姑幫我解釋,「彼不重要啦!」又說。
扭捏了許久,小閔的姑姑總算開口:「小閔啊,啊……你爺爺走了,東西好像在你那邊……可是啊,你有答應過姑姑的,記得嗎?」,「我知道了。」小閔不看他們一眼,「知道?知道什麼?我是問你有沒有記得呢。啊!那就是說你有記得啦,對吧?」小閔的姑姑緊張得話都說不清楚,煞是醜陋。
「那什麼時候可以呢?請你……」她還沒講完,那男子插嘴:「快點搬一搬啦,看要什麼都拿走沒關係啦!磚塊要拆掉要帶走也可以啦!土地還給我……還給你姑姑就可以了啦!」那男子一臉急迫地討求著。
小閔起身,我隱隱感受到他從心底燃起的怒火。
「啊,好啦好啦!再來找你啦!」小閔的姑姑推著那名男子離開,那男子在門前吐了一口檳榔汁,小閔的姑姑則搖下車窗:「那個,小弟弟,再幫我照顧小閔喔!」然後轟隆作響的引擎聲,遠離。
小閔提了水桶,想沖去門前艷紅的檳榔汁,「幹!」他甩下刷子咒罵,「我來!我來啦!」我取過水桶和刷子,卻怎樣也刷不淨那已然留下印記的檳榔汁。小閔心有不甘地搥向圍牆,我趕緊制止他:「好了啦,不要這樣。」其實我的心底萬分恐懼,我怕小閔,更怕他控制不了情緒,變成一頭暴力的野獸。
我只能心疼地握住他賁張的拳頭,希望用我尚存的一點陪伴包覆他的憤恨。還好他冷靜下來了,只見他緊閉著眼,張嘴吶喊似地抱我,那深鎖的眉頭,似乎收藏了許多成長的苦痛和無助。我多希望他哭,至少,我還能陪他流淚。但我們都很安靜,港都的春天,天空依舊很藍,氣溫依舊很熱,我想了想自己,我沒有像他那樣寬厚的胸膛,但依然用最大的力氣抱住他。
人,真的是很複雜呢。
人,一直是最複雜的動物呀~
回覆刪除各種感情與慾望交織叢生,像你厭倦那種喪葬儀式,大概反映一種純真的感情,對逝去親人的摯愛,同時又是一顆不喜繁文縟節的心靈吧
唉。
刪除希望喪禮能好好緬懷就好,那些儀式真的很折騰活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