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連結-2之1

    隔天一早,堅門島上風風雨雨,我們淋濕了一身,好不容易才從「搶灘」姿態改為「撤灘」。

 

    艦艉的拖曳機似乎運轉不力,「轟轟轟」持續了好一段時間,都不見艦身移動,我們又多待了一段時間,等潮水再漲一些,才成功撤退。

 

    「你他媽的,我們差點就要下來推船了,你們這群小兵啊,算你們幸運!」在後住艙集合時,明明應該是一件嚴肅端正的事,卻被艦長嘻嘻哈哈說得像是無傷大雅一樣,但我知道,艦長是見多識廣,又順利解決了這道危機,才能夠這樣以半自嘲的方式安慰我們。

 

    「向仔,你們隊,最近投稿很多耶?」某次在甲板上,艦長這樣對我說。

 

    「是,報告艦長,大家……很喜歡寫東西。」我胡扯。

 

    「辛苦你啦,應該適應得不錯?」艦長笑笑問我,但我不知如何回答。

 

    「艦長問你,覺得都過得去的話,要不要簽?」他又說,「啊,簽?」艦長的招募太突然,我簡直招架不住。

 

    「『你們這種』的啊,艦長也有認識,我幾個學弟也是,『漢草』也不錯,有機會的話……」我沒料到艦長會來這招,趕緊回:「報告艦長,我、我是『一號』啦!」我真沒想到我竟然會有天需要在艦長面前如此「出櫃」。

 

    「啊?『一號』?」艦長張嘴,「嗯,就是『出力』的那方啦!」我趕緊解釋。

 

    話題似乎帶到了奇怪的地方,艦長「喔!喔!喔!」點頭,又說:「沒關係啦,現在軍中不會計較了啦,POA很需要人,我們艦也是啊!環境可能不是很好,但……幾個學長也對你不錯吧?」我真不知,艦長是不是隱約知道什麼、又在暗指什麼?

 

    「報告艦長,我……再想想。」我誇張敬禮,艦長滿臉笑容,手背在腰際,大步離去。

 

    但我終究是屬於自由世界的,那花花草草的生態,才應該是我渴望汲取的。說著想著,我每天都覺得離退役更近了,心情不但興奮,也同時緊張、膽怯著——我要自由了——跳進社會的枷鎖。

 

    視線回到日光燈眨不停的後住艙,眾人已經散去,各自回到航行值更部位。

 

    福爾摩莎灣海峽上,我們穿過風雨,來到一望無際的陽光下,我多希望我的未來,也能如此光明。

 

    住艙裡,大家氣氛十分沉重,國豪:「小閔的爺爺出事了,他要回家一趟,要假。」,「要幾天?」阿楠問,「沒個五天、七天,說不過去吧?他最親的親人耶!」國豪講。「意思是?叫向仔給他幾篇文章去投稿,就好了啊!」茗安說著蠢話,「你覺得來得及嗎?」國豪反駁,大家安靜。

 

    「不然要怎樣?」奇旻講,噴了一坨口水在我手臂上,我偷偷擦去。

 

    「你們一人給個一天假,湊一下,讓小閔請假回去吧。」國豪講,「向仔那邊不是很多?叫他給小閔就好了,拿我們假做什麼?」奇旻非常不滿。「向仔陪小閔回去。」國豪冷回。「那再叫向仔補給我們?」阿楠問。「我是覺得啦,向仔給你們的也夠多了,他也很夠意思,沒跟上面講,他要是真的講出去,你們一個一個都……」,國豪沒講完,阿楠便接:「姦!乎伊、乎伊!」趁著阿楠尚未反悔,國豪趕緊向在場的人各要了一張榮譽假卡,塞給我:「拿給小閔,啊你自己……」,「我很多張,還夠,不用擔心。」我答。

 

    經過幾個日夜的輪值,我們回到了左營基地。

 

    「伙伴們起錨了,預備,唱!」全艦集合於甲板,在討人厭又愛坑小兵的一隊義務役老鳥——阿榮學長的帶領下,唱起〈起錨歌〉。這是我們艦的傳統,屆退的老鳥,會在最後一次集合時,唱這首海軍軍歌,象徵我們同舟共濟、同船一心,共同經歷了歡笑與汗雨。

 

    「昨夜晚在岸上,快樂又逍遙……」同梯屆退的五隊老鳥小柏學長也跟著唱。

 

    「什麼快樂又逍遙,根本是個屁!」我在心裡忖,。想起當初上艦,阿榮要放散步假的我去買點心回來,見他一臉無恥地大口享用後,我才發現他壓根沒有要給錢的意思,從那之後,我就對此人的人品打上一個巨大的叉叉。

 

     「再會吧伙伴,祝你早日回來歸來快樂又逍遙……」阿榮學長一臉雀躍唱。

 

    「祝你去死比較乾脆!」我聽到旁邊的阿良碎唸,我轉頭望他一眼,「看啥潲?」他無聲喊。我大概知道,即使是志願役的他,但因為小阿榮學長好幾梯,想必剛上船時,也是被「拗」了不少吧?我是懂阿良的心情的,但是在軍中這種「各自利益為重」的狀況下,「服從」只是一種表面,是為了讓這艘巨大的艦體能夠持續往前的必要之假象。

 

    我覺得阿良很可憐,當然我也可憐,但我也不想表現得跟阿良站在同個陣線,畢竟我們都是小兵——彼此都是食物鏈的最底層。

 

    終於聽完不討人喜愛的阿榮學長的歌聲後,我意興闌珊作勢鼓掌,心想:「總算不用再借這個滿嘴檳榔渣的傢伙衛浴用品了。」

 

    然後,我和小閔趕了假卡,讓POA載我們出營區。

 

    「呼……」捷運上,小閔沒有多說話,但我知道,任何話語出口,都會是沉重的,哪怕是一個字的輕敲,都有可能砸碎這不安定的情緒。計程車司機也像是心有靈犀般,沒有多說什麼,只顧狂駛。

 

     醫院裡那股冷嗆的消毒味,總是不帶情分地拂過每個人匆匆的神色。我不敢多語,陪小閔直奔到病房內。綠色的簾幕裡,歐吉桑張著嘴沉睡著,看起來沒有大礙。

 

    「不知道大泉爺爺在哪?」小閔撥出電話,咕噥講了一些日語,「欸,不行,大泉爺爺的日語太難我聽不懂,你幫我用客語問他。」我接過手機,還好大泉爺爺的客語腔調是四縣腔,跟我的大埔腔相差不算太大,還能夠互相溝通。

 

    「怎樣?」小閔問,「大泉爺爺好像是說,歐吉桑醒的時候,一直喊要吃『螞蟻』。所以他去找『螞蟻』了。」,「『螞蟻』?是『螞蟻上樹』嗎?」小閔皺眉,「歐吉桑平常有吃這道菜嗎?有曾說過喜歡嗎?」我問,「沒有,有吃過,但沒聽他說過喜歡。」小閔望著陰沉的窗外,午後的港都,看似要下雨了。

 

    「該不會是真的『螞蟻』吧?地上爬的那種?」我提議,雖然有點蠢,但不無可能啊!

 

    「這……可是為什麼要吃螞蟻?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?」小閔著急踱步。

 

    「『蔴薏』啦!你們兩個小朋友!什麼『螞蟻、螞蟻』,呵呵呵。」對床的大嬸,晃著一頭捲髮對我們笑。但「蔴薏」是什麼?「就是一種稠稠濃濃的湯啊,可以煮鹹,也可以煮甜。」,「會跟地瓜一起煮嗎?」我問她,「也是可以啦,大概台中的客家人,才比較會吃吧。喔,一講,都餓了呢!」大嬸不知道為何住院,倒是笑起來前後搖晃,身子看起來很不錯。

 

    「中部的客家人嗎?」我想到老媽,趕緊撥了電話,「該死,偏偏這時候不接!」我氣壞,又連撥了數十通,總算有了回應。

 

     「做麼个?打恁多通喏。」久違的老媽,似乎工作到一半,被我十多通的來電打擾,語氣頗有不耐。

 

    「媽,妳以前會煮『蔴薏』,對不對?」我著急問。

 

     「有喏,該無好買咧,你想愛食嗎?」老媽慢條斯理答,我卻等不及了:「對,哪邊可以買?」面對老媽從容的樣子,我顯得相當慌亂,我恨不得她話講快一點,我可是急得要發火!經過一番溝通,我才知道:原來中部以外的地區,是難以吃到「蔴薏」的。

 

    大泉爺爺回來了,腳步蹣跚走近病床,額頭上罕見冒了汗珠:「尋無、尋無,唉。」小閔立刻問我:「什麼意思?」,「找不到……」我擔心答。

 

    「我們去找!」小閔拿過機車鑰匙,拉著我出去。

 

    但是,偌大的港都,從何找起只有中部才有的「蔴薏」啊?

 

    我坐在機車後座,忐忑地陪小閔在車陣中穿梭。

 

    連鎖平價超市?沒有;巨蛋裡的高檔超市,也沒有;左營市場?裡頭攤位早就收到沒幾家了,當然也沒有。

 

    我們竟然就一路騎到了七賢路,看到路邊的賣菜阿婆,就要停下來問個清楚。但可是,不要說買不買得到了,我們竟然一連問了好幾個阿婆,都沒人知道什麼是「蔴薏」。

 

    「就說了不是『螞蟻』。」小閔在車上怒道,更加快了油門。

 

     我們來到了哈瑪星,記得這是歐吉桑和他太太相遇的所在。

 

    遠遠地,我看到我那在山後的母校,但我僅能路過,沒空回憶。

 

    我和小閔茫然穿梭在哈瑪星的小巷,這裡頭有些老人家在賣的甜湯店,聽起來似有一線生機,但……這邊可是南部啊!

 

    綠豆湯、紅豆湯、杏仁茶、青草茶……就是沒有「蔴薏」,歐吉桑的考題,可讓我們吃足了苦頭。

 

    「阿婆你好,請問你們……」我問坐在屋簷下的一位阿婆,她正搖端著碗,興味盎然盯著我。

 

    「啊!啊!」我叫了好幾聲,阿婆嚇得湯汁濺了一身,「怎樣?怎樣?」走過頭的小閔跑來。「這個啦!你看!這個就是『蔴薏』啦!」我指著那掉在地上的綠色湯汁和地瓜,簡直激動得要哭了。

 

    經過近半天的折騰,找了無數家的超市和菜攤,我們竟然在哈瑪星的一條小巷裡,看到正在喝蔴薏湯的老人家!什麼叫「皇天不負苦心人」,此刻的我,最能體會了。

 

    我們費了好大的勁道歉,然後又解釋了一番:「家裡的老人家指定要喝這種湯。」最後,阿婆的子女,十分客氣地裝了一袋煮好的蔴薏甜湯給我們。「不用錢啦,拿去、拿去,很孝順的小孩。」阿姨的雙頰,笑得紅通通的,又說:「這不好煮啦,你們少年人,不會用啦,直接拿去喝!」

 

    接過無價甜湯的我們,又立刻驅車回到醫院。路上經過了鼓山,卻無暇回去看KURO一眼,這種「過家門而不入」的感覺,真的很奇怪。



留言

  1. 麻薏湯...不是中部人我也沒聽過XD
    還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,幸虧讓你們找到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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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真的中部以外,就很難找到了,但是大推荐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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