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同袍-3

        往小閔家時,車子一路放著輕巧的水晶音樂,是伍佰的〈白鴿〉。小閔輕輕哼著,熟稔地轉動方向盤,「沒想到他聽這麼柔的音樂。」這種反差讓我覺得好笑。

        路上慢慢出現巨大的榕樹,陰影遮蔽了炙熱的陽光。

        「啊!」我大叫。「按怎?」國豪問。「沒買輕便的衣服當睡衣!」我說,「對耶!」建錡也附和。三個學長倒笑了,小閔說:「在家不用穿啦!睡覺脫光也沒關係!」雖然在艦上,你我裸裎已是稀鬆平常,但聽到小閔這樣表示,我還是有些羞赧。

        終於,車子轉進鼓山路上的一條巷內,迎面出現了一間閩式的「單伸手」建築。

        「哇,學長,你家好有味道。」我在車上讚嘆,「喜歡吧?」他得意。

        下車,一隻黑狗朝我們聞來,又叫又跳的。「KURO!自己人!KURO,好了!坐下」小閔一吼,黑狗立刻吐舌乖乖坐下。庭院坐了一位老先生,他揮著蒲扇喊著:「閔醬!」於是小閔趕忙提著他從金門買的那些高粱,半帶尊敬半帶雀躍地問候:「歐吉醬……」後面接了一連串日文,然後又介紹建錡和我:「這兩个是阮船頂个阿兵哥,這咧是錡君,這是向……」,「騫醬!遮大漢了,大學畢業無?」,「歐吉醬,這是向君啦!」小閔幫我釐清,「爺爺,您好。」我怯生生打招呼。老先生這才尷尬搖搖手,點點頭:「好、好,緊去洗身軀!緊去緊去!」

        小閔拉開門,是一間偌大的榻榻米房間,裡面的除溼機輕輕轟隆作響。「快點!」小閔放了東西,把我們又帶到另一間廳室。拉門一開,竟是一間類似澡堂,貼著許多貝殼做裝飾的浴間,裡面還有座大大的馬賽克磁磚浴缸,簡直就像電影裡的場景。「快脫啊?傻啦?」小閔脫了衣服就往外丟,國勇和國豪也像在自己家似地拉了板凳就坐下沖水。我和建錡終於醒了過來,也趕著脫了衣服往外丟,老先生過來將衣物拾走。建錡將腳上的鐵錨值週環取下,放在洗手台架上。

        浴室裡,熱氣溫柔飄著。周圍的磁磚繽紛地冒著水珠,午後的陽光穿透水氣照了進來,將我們赤裸的膚色灼得微微發癢。我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切,問:「小閔,你都跟爺爺講日文喔?」,「我爺爺是日本人咩!」,「所以你會看日文?」我佩服嘆。「不行,不太行,會聽會講一些而已,我爺爺教我教到快氣死,說我當不成日本人。」他哈哈大笑。「可是,你是台灣人啊?」我疑惑。「我爺爺出生在日治時期,不就是台灣人,也是日本人嗎?」他解釋了一個複雜的概念,但好像沒回答到我的問題。「喔,難怪你……」我想問但沒說出口的是,難怪你會穿褌。「那你覺得你是……?」我再問,「我是日本人的後代,你覺得呢?」他用力搓了我的背,我皺了眉頭便不再問。

        「所以,你爺爺教你穿丁字褲嗎?」建錡倒是幫我起了頭。「第一,那叫『褌』,不叫丁字褲,放尊重點。第二、我從小在家就是穿這樣。你還有問題嗎?」小閔的語氣略帶威嚇,嚇得建錡搖搖頭,把水量開大掩飾那陣尷尬。「你們叫爺爺『歐吉桑』就好,然後他聽不懂普通話。還有還有,不要在他面前提到『國民黨』,了改嗎?」原來歐吉桑是本錯綜複雜的活歷史啊,我和建錡認知到這點,都點頭表示明白。

        「咦,那歐吉桑剛剛叫我『騫醬』,是……噗!」我們泡進溫熱的浴缸時,我邊開口,但還沒問完,國豪一個剪刀腳襲來,把我的頭扭進水裡:「看招!」,「噗噗噗噗!不……噗噗噗噗……學長不要再弄了啦,我認輸啦!」我求饒著,知道自己大概又說錯話了。

        小閔走向浴室一角,拿起刷子——刷著自己的手指。「學長,你在?」我好奇,「洗指甲縫啊,看不出來嗎,大學生?哪像你們那麼好命,整天刷油漆就好,輪機隊一堆重油,全身都髒兮兮的!」小閔邊刷邊講,我倒是沒想到原來他是個愛乾淨的人。

        洗完澡,浴室外已有幾條乾淨的白褌擺著,這次,建錡總算自己纏上。「脫掉,歪七扭八!」但顯然小閔看不下去,幫建錡重新綁上。「幹,學長,小力一點!」我猜建錡只剩半顆卵蛋了吧?

         三個學長好像非常習慣這樣,穿著褌就往庭院裡走。我還惦記著腳上沒踩拖鞋,身子又剛洗好,實在不敢就像他們那樣踩出戶外。「幹麼?怕髒喔?」建錡把我踢出去,我只好赤著腳跟上學長。

        這間閩式建築雖是傳統風格,但總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,仔細一瞧後,我才發現應該是因為庭院一旁的水池和涼亭的關係,才讓我覺得帶有一點日式風格。「這個是!?」我指著涼亭對面的沙堆。「喔,土俵啊!要玩嗎?」小閔坐上涼亭,端過歐吉桑捧來的西瓜。「是用來做?」我不解,國勇一腳跳下涼亭,嘴裡還咬著西瓜,邊用力抓住我的褌:「當然是比相撲啊!大學生!來輸贏!」我痛得想躲:「不要不要,會弄髒、會弄髒!」我一踩到那沙堆,就想洗腳。

        「呵呵呵……」歐吉桑倒是笑得開心。

        「我爺爺喜歡看我們玩相撲,有空來比一場吧!」小閔戳了一塊西瓜給我,國豪則坐在水池旁,踢著水撥弄。

        「噗噗噗、噗噗噗。」一陣機車聲在圍牆前停下,「阿閔啊!」一個婦女的聲音傳來,我羞得趕忙躲進屋裡。小閔卻光著屁股,大大方方走向婦人,拿過一袋東西。「這是欲予恁个雞,這擺厝內來遮濟人啊?啊拄才入內底彼个是按怎?]婦人見我探頭,問。「毋知,驚歹勢吧?」小閔替我答。「歹勢啥?著毋是無看過說!好啦!我欲轉去顧恁表妹啊!再見!」婦人乎揮手,催了油門離去。

        「出來啦!你很好笑耶!」小閔喚我,「那我姑姑啦,怕什麼?」難道小閔在旁人面前(而且還是個婦女)裸體不感到害臊嗎?「可是我們沒穿衣服耶?」我擔心問。「想太多,她從小就幫我洗澡好嗎?而且我們小時候就這樣了。」小閔拍拍腳,走上涼亭,又說:「你看,建錡就很大方。」,「我、我不知道要躲去哪裡。」建錡倒是給小閔漏氣。「『我們』?他跟歐吉桑在家都只穿這樣嗎?」我聽到小閔這樣說,不禁想像那畫面。

        「我看,這什麼?」國勇取過袋子查看,「欸,是『雞膦核』耶!」他大叫。「雞……,那是什麼?」我像是牙牙學語,唸不出發音。「雞的蛋蛋啦!你聽不懂台語喔?」國豪開玩笑捏了我的卵蛋,嘲笑我的無知。「不太懂,我是客家人啊!」我哀號。

        「客家人?真的假的?那大泉爺爺一定會很喜歡你!」小閔突然說。「他是?」,「住我們家後面那棟的爺爺啦!是我歐吉醬小時候的玩伴啦!他會講客家話喔!」小閔指指宅院後方不遠處的一棟小屋。原來歐吉桑還有鄰居啊!

        歐吉桑笑咪咪走了過來,將雞睪丸拿去廚房。「好睏喔!」建錡伸了懶腰,揉揉睡眼。「這裡給你躺!」國豪拍拍大腿,「我也要!」國勇也說,他們倆就這樣躺了下來,沒一會便鼾聲大作。

        「噓!」小閔從屋內拿了幾顆藺草做成的頭墊,悄悄塞進建錡和國勇的頸下,那溫柔、那貼心,真是出乎我意料。「原來小閔學長還有這麼多面向,不像我剛到艦上時的感覺,還以為他是個壞人呢!」我看他深情的眼神,不禁自我檢討。「向仔,要睡一下嗎?」他轉頭問我,我點點頭。「給你……」他拿了一顆頭墊給我,我沒接過,倒是直接躺上他的肚子。「學長,我想睡這邊,可以嗎?」他哈哈笑了幾聲,拍拍肚子讓我躺下。

        不知睡了多久,我醒來時天色已黃昏,宅院的煙囪冒著陣陣白煙,廚房傳來一股麻油香味,和一道道鍋鏟「唰!唰!」的摩擦聲,是歐吉桑在煮菜嗎?我撥開建錡光滑的腳,小心地不吵醒他,走進廚房。

        竟然是國勇在炒菜。他一身汗流浹背甩著鍋子,又上又下,將那些食材絢麗地拋向空中,再精準接住。「哇!厲害厲害!」國豪幫他拍手。「學長,小閔哥呢?」我問,「在洗衣服啊!」我聽到國豪這樣回答,心裡大驚,自己竟然忘了平時的工作,便快步跑去找小閔學長。「喔,醒來啦?有睡飽嗎?」小閔貼心問,「報告學長,我、我忘了幫大家洗衣服。」我喘氣答。小閔抬起頭:「都放假了,你以為還在軍中啊?去幫國豪他們擺桌子,要吃飯了。」他晾開一條條白褌,吩咐我。

        建錡也已經起來了:「你跑去哪裡鬼混啊?還不過來幫忙?」他扛著一張圓桌責難我。「抱歉抱歉。」剛不知是誰還在呼呼大睡呢!我們將碗盤擺好,此時又一陣老舊的機車聲靠近,是一位騎著老舊鈴木的爺爺。「洪桑,厓來了!」他呼喊著,聽他一口客家話,想必就是大泉爺爺。歐吉桑也興高采烈出來迎接:「大泉君!來來,食飯!食飯!」歐吉桑回了幾個簡單的客家語。

        我們幾個小毛頭,就在庭院裡兜著月光吃飯,廚房則留給小閔口中所說的「大人」。

        在庭院吃飯倒也新鮮,平常在家總是拘謹的我,不要說打著赤膊了,就是嚼飯菜稍微大聲一點,都要被斥喝一翻。看學長們一個一個拿著大碗公嗑著飯,那種無拘無束、自由自在的神情,讓我心生無盡羨慕。

        「怎樣?快吃啊!」小閔說著舀了一大匙雞睪丸給我。我吞吞口水,有點猶豫,不知這些「雞睪丸」的味道如何?「幹,不敢吃喔?就當作學長的膦脬不就好?姦,恁爸煮遐辛苦,共恁爸食喔!」國勇命令,又幫我添了一匙,我當然不敢違抗,乖乖吞下。怪哉,有夠美味!那燙嘴的臟汁在嘴裡迸裂開來,像國勇右胸前未完的火龍刺青,直往我喉頭深處奔騰著。那股腥嗆的騷味,著實帶有迷人味道,「就像學長粗大的雞巴,的確讓人上癮。」我定是醉了,竟起了淫欲念頭。

        「來,大學生,再喝再喝!」國豪幫建錡和我再斟了高粱。溫順的酒精下肚,配上暖呼呼的飯菜,夏夜的月亮更顯迷人了。「汪!汪!」KURO求我們也分食一些給牠。「去!」小閔捏了一塊雞肉,遠遠拋向涼亭,KURO一個跳躍回身,漂亮接下那塊大餐。「幹,可以帶去賣藝了啦!」建錡讚嘆,KURO又噠噠湊了過來。

        我已經不知道那餐盤是誰收拾、清潔的了。只知道夜晚,我醒在小閔的胳肢窩,全身燥熱外,下體還控制不住地顫抖著,食道乾涸得十分痛苦。

        「都是小閔啦!一直灌我高粱。」必定是那雞睪丸,竟然讓我腫脹難受。我踉蹌起身,走到房後的廁所想要解放,卻聽見屋外貌似有個溼答答的腳步聲,KURO的鏈條也鏗鏗鏘鏘地拖著。

        我拉開門,看見一個全身溼透的矮小孩童,眼睛灰濛濛地像是閃著星芒,正逗著KURO玩。我們對望了幾秒,然後我——暈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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