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6之2

     我和法度先到家了。法度將阿各詩輕輕放在前廊上，說也奇怪，天空忽然「嘩——」地下起豪雨。

    「哇，這雨⋯⋯」我被雨勢嚇到。

「正常，下午常常這樣。一下就會停了。」法度說，「雨這麼大，他們能不能回來啊？向仔，我去拿冰塊，你拿這兩把傘去找他們。」

「可是，我不知道他們會跑去哪裡啊！」其實我根本不想在大雨中找人，到時整身溼透，又冷，感冒的話怎辦？

「你往這條路去，右手邊會有個紅色的生銹招牌，沿那條路進去，裡面有個小涼亭。阿米哥應該會在那裡。」法度吩咐，「快點把她們找回來。」他講，然後淋著雨跑去隔壁小祥的家。

我不情願地拿了家中唯二的兩把傘，踏上尋「兄」之路。

雨嘩啦嘩啦地落在傘上，旁邊的風也發狂似的地刮著我的腳，我的腳趾沾滿了無處依歸的落葉和雜草。我用傘頂著風，避免傘開花。

按著法度的指示，我果然在生銹的紅招牌處找到一條兩旁長滿扶桑花的小路，而小路的遠處，果真有一座小涼亭，裡頭似乎有人。

「幹！」一不注意，我的傘就開花了。也罷，既然擋不住雨，我不如乾脆收起傘，往涼亭狂奔。

「小閔、阿米哥！」我往涼亭喊，裡頭的人也出聲：「向仔？快進來！」

我在風雨中使勁力氣才有辦法睜開眼，嘴裡也灌進不少冷冰冰的雨水，好像阿米哥的情緒也吃進了我的身體。我提著拖鞋，差點滑倒地三步併作兩步，跳上涼亭，小閔伸手拉了我一把。

我冰冷的双腳像是方才踏過雪地般，我搓揉它們，想讓它們溫暖點。阿米哥蹲踞在一旁啜泣。

我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，但又覺得怎樣講都講不到心裡去，畢竟我不是「他們的文化」的人，無論說什麼都顯得風涼、於事無補。

「嗚——啊——」趁著雨勢加大，阿米哥讓情緒更為奔流了。

「哭出來吧，哭出來吧。」小閔寬厚的大手貼上阿米哥的背脊，難得溫柔地輕撫著。

「我就說⋯⋯我就說⋯⋯大島的人都是垃圾嘛！」阿米哥總算抬起頭，擦著眼角道。「幹，真希望他們都不要來打擾我們，幹！」阿米哥憤恨說。

在這種情況下，我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代替「大島」上的人跟阿米哥道歉；可是，拍他屁股的人又不是我，我何苦要自己拉椅子坐下呢？而且，就算我真的跟他道歉了，阿米哥要是不接受的話，我又能怎辦？最好的方法，就是叫那些沒水準的遊客自己來道歉吧！但，這當然也是不可能的事。說不定那群遊客，早就已經搭機離開了，回到他們溫暖又文明的都市生活，現在正竊喜分享著，侵門踏戶才照到的張張的島上照片呢！

想著那些遊客正舒服地坐在家中的電腦前，談論著風光明媚的景色和細數貌似充滿文化味道的回憶，而我們幾個，在如此的雨天中，縮在清冷的涼亭上哭泣著，我的胸腔就如夜晚的篝火燃起通達天庭的怒氣。全都是「假裝」，一群「假裝」的人！用金錢來滿足自己的異族想像，用快門滿足自己的窺視心態，假裝自己真有沾染一點文化氣息的——愛「假裝」的大島的人！

阿米哥突然站了起來，把身上的沙固扯下。

「喂，做什麼啦！」小閔制止他。

「不想要這樣子被笑啦！」阿米哥邊說，邊蠻力地扯著沙固，明明只要在後頭締結處一拉就鬆脫的沙固，此時竟然像隻緊咬不放的錢鰻般，緊緊纏在他的下身。

「幹，脫不掉啦！」阿米哥再講，邊用力跺腳，顯得十分沮喪。

「不要這樣啦！」小閔上前，制止阿米哥，「好好的，為什麼要脫？」

「因為穿這樣，會被別人笑啊！」阿米哥怒吼回答。

「笑就笑啊，會怎樣嗎？」小閔反問，「嘴巴是他們的，他們要笑，是他們的事啊！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，就好了。」

「我不想一直被笑！」阿米哥的頸子蹦出好幾條青筋，手握成拳頭彷彿蓄積已久的火山，「你不懂！」

「我為什麼不懂？」小閔握住阿米哥的拳頭，「我們不是『兄弟』嗎？」

阿米哥似乎沒聽進去，仍粗魯想扯下沙固。

「好了，好了！」小閔要他停止，見阿米哥還不聽勸，又緊抓住他的肩頭，吼：「夠了！這是阿各詩織的心血！你要把它扯壞嗎？」小閔粗且有力的指頭掐入了阿米哥的肉。或許是因為痛吧，阿米哥這才停手，沮喪地低下頭來，然後往後踉蹌幾步，彎身靠在坑疤的木柱上。

「嗚⋯⋯為什麼是我們？」阿米哥用手臂擦擦眼，「為什麼被取笑的，是我們？」

我懂，我真的懂阿米哥的心情。你看每年的阿里棒棒的祭典到來，那些媒體是如何聚焦在男性族人的臀部上，再用那號稱有數千年智慧與文明的噁心儒學觀點，嘲笑這些南島民族的身體與穿著；再看看底下的留言處，又是如何取笑與嘲諷他們的文化。資訊發達的此時，更是三不五時就出現開著惡劣玩笑或觸犯禁忌的網路影片：那些與美麗的打打拉小船合照的比基尼女性、用淫穢角度解讀男性服裝的下流玩笑，當然還有十六族文化村粗鄙仿製的傳統衣物和舞蹈⋯⋯

太多了，真要跟阿米哥講清楚的話，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。那些來自大島的惡意和攻擊、嘲笑與狎淫的角度，要是真的攤開來一一說清楚，恐怕只會更顯得大島的人的低俗與無下限。我知道，身為一名濤塢人，要承擔的來自都市的社會壓力，真是重如群山；那些四面八方射來的注視，彷彿銳利的箭矢，根根精準地命中他們明明該是最驕傲的文化特色。他們被陽光與海水浸潤過的皮膚，曾經被無情地翻起，被中華民國政府解剖似地拆開，然後覆蓋上僵硬又醜陋的水泥應快，目的只是要他們——文明一點、開化一點、「跟大家一樣」一點。

「對不起⋯⋯」我終究還是說出口了，為我曾經好奇、窺視的心態致歉，儘管我仍然沒有勇氣坦白我的罪念。

雨變小了，屋簷的水珠滴滴答答敲打著泥地，空氣中沁涼的草味讓我們醒了腦。

我們無助地互看了好幾秒，阿米哥總算開口：「欸，我剛剛罵『他們』，沒有包括『你們』喔。」阿米哥抬起頭。

「我知道，剛回去了。」小閔起身，對阿米哥招手。阿米哥走近，小閔幫他把沙固纏好，說：「不要讓阿各詩失望。」

阿米哥點點頭。雨後的空氣雖然透露出一股輕鬆的南島愜意感，但是我知道，對阿米哥他們而言，生活不只是這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