褌與海與男孩-5之3
比勇奮力地踩著腳踏車,我坐在那方正難受的後座鐵椅上,邊看沿路的景色。
遠處一朵一朵的白雲,像厚重的棉襖蓋在沉伏的海平線上。海的遠方會什麼呢?當然,我知道是米國,那又大又粗又壯的米國。我指的是人生。人生的遠方,會是什麼樣的風景呢?雲漸漸地變化,我靠著那不怎麼靈活的腦袋,想像他們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男孩子,有的撫摸自己,有的吟唱跳舞,有的兩兩成對,有的——孤家寡人。
我們都是彼此的過客,你知道嗎,比勇?
我盯著他頸後涓流不只的汗,很想跟他說一些我方才悟出的人生哲理。可是,我覺得他不會懂,他的腦袋容量,大概已被剛剛冷掉的炒麵的油脂給塞住了吧?
「比勇,你覺得人生有什麼意義?」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。
果然,看吧,他不說話了。
「很難講,每個人有他自己要追尋的目標。」數分鐘後,比勇講出了這句話,可能是他勤奮的腳力融化了腦袋中的油脂了吧?
我看著比勇溼透的背,上面那件褪色的T恤,已經印出一個深深的肩胛骨的模樣。有幾個瞬間,我都想著:要是比勇此刻穿著傳統服的話,就好了,那不是帥多了嗎?
「哈、哈、哈⋯⋯」比勇停下張嘴伸舌,大口喘氣,「我下來好了。」我講,「不用,你坐著。」他說,然後站起身子,用力踩。
見他臭汗淋漓的模樣,我實在忍不下去了。一路過一間小攤子,我立刻買了兩顆椰子。「這邊種的喔,很甜!」咬著檳榔的大叔爽朗地說,然後削去部份的椰子殼,插了吸管後給我們。
「欸,向仔,你看。」比勇說。他把兩顆沉甸甸的椰子擺在胸前,鋼管辣妹般舞動,好像他在揉什麼奶子一樣,我看了直作噁——我是GAY耶!怎麼會喜歡這種畫面啦!
「幼稚!」我搶過一顆椰子,用力啜飲裡面的汁液。
「哎呀,少一顆了。」比勇依然不停止他的粗鄙玩笑,倒是大叔和他可愛的小孩,笑得很開心。
甘甜清香的椰子汁甚是好喝,如果人生可以一直這樣沁涼爽快,就好了⋯⋯
我們繼續旅程。路上,我邊跟他聊:「比勇,你住在山上時,平常都做些什麼?」
「平常?」他反問。
「對啊,你看電影嗎?或是看YOUTUBE嗎?」
「我想一下,會啊,有時候,我會去看電影啊,旁邊的學校常常會來放電影。」他說,顯然他不明白我說的「看電影」是什麼意思,我指的是那種,可以舒舒服服坐下,喝可樂吃爆米花的「看電影」。
「然後呢?你有做什麼『文化』嗎?」
「什麼是『文化』?」他又反問。奇怪了,這個山地人怎麼一堆事情不知道?
「就是做陷阱啊、編竹簍啊、打獵啊,這些。」我說,這是守賢教我的。
「喔,這些,都會啊,可是沒有做什麼『文化』的事啊。」他如此說,我這才明白——比勇壓根沒有『文化』的概念,白費我問他這麼久。好可憐的比勇,不像守賢那樣可愛、討人喜愛,又深入文化,很有企圖心,是個上進的孩子。
走著走著,既然聊不起來,我看到一處比較和緩的礁岩,便提議要去泡水,比勇卻顯得有些猶豫。
「我是山地人耶⋯⋯」他這樣講。
我白了他一眼,不屑道:「那你在岸邊看我就好了。」然後抽出面鏡,逕自往海的方向走去。
「等一下啦!」比勇扛著腳踏車,繞過欄杆跟上來。不等他的呼喊,我直接「噗通」一聲,奮力躍進海裡。
「比勇,這裡有紫色的珊瑚!」我浮出水面,向他喊。此時的比勇正小心翼翼地抓著礁岩,尋找踏腳的地方,慢慢向我爬來。
「啊啊啊⋯⋯這邊感覺很深。」他驚恐講。
「來,你看。」我爬上岸,要他戴上面鏡,然後推他往海裡走近一點,把臉埋下去。
「我會怕啦!」在陸上所向披靡的比勇,此刻竟然畏縮地像隻貓。
「不會啦,你臉下去就好了啊!」我不耐煩講,比勇照做,沒一下就離開水面,「哇哇哇,好深喔!」他說。
「真是沒用。」我無奈,如此美麗的海底景色,竟然沒人同享。
玩了一會,我覺得很無趣。如果是法度在,他一定會在水裡跟我摸來摸去,我們會像在海裡的鯨豚一樣翻滾。如果我不小心抽筋,法度一定也會立刻上來救我。可惜,現在旁邊的人是比勇⋯⋯
興味索然的我,拉下面鏡,走回公路上。比勇又踉踉蹌蹌地跟了上來。
「平地人,你不高興喔?」他問,真是廢話。
「不要一直平地人、山地人的,好嗎?」我的口氣像吃了蔥蒜般,「學校沒教你嗎?沒水準⋯⋯」我低語咕噥。
比勇大概發覺到我的不耐煩了,取過我的浴巾和面鏡,牽著腳踏車,安靜地跟著我。
「唧、唧、唧⋯⋯」除了偶而呼嘯而過的遊客的摩托車聲,就只剩下那台破腳車在說話了。
「哇!向仔,你看。」不知走了多久,比勇喚我。我這才注意到,我們站在一座巨大無比的孔洞前。
「這一定是巨人睡覺的地方!」比勇講,然後停好腳踏車,迫不及待要進去探險。
走到洞口,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我們,我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力。洞裡吹來好涼好涼的風,呼呼地像在說些什麼。突然,我感到頭皮一陣冰涼,我抬頭看,原來是水滴。
「阿尼偷⋯⋯」我想到法度說的——「這座島上,有很多『禁忌』。這是一座禁忌之島。」
「哇嗚!」比勇開心地在洞穴裡大叫,當然沒有聲音回應,除了那幽深黯淡的殘響。
「向仔,你快來!」比勇開心招手,洞穴裡竟然可以通往更深處!我踟躕地向前,彷彿腳下有生物般躡巧地走著。因為,我覺得這裡太寧靜了,除了風的聲音外,就應該只存在苔蘚生長的聲音、石塊風化的聲音、水滴凝聚的聲音⋯⋯
那些影子像是黑霧般盤據在各角落,我知道,那只是影子,可是,用眼角看,你又會覺得那些影子像在張牙舞爪似地,在另一個空間裡發出震耳欲聾的哭喊。
我覺得不能再那麼進去了,只好悄聲說:「好了啦,比勇⋯⋯」我見他沒回應,只好再往前一點,但眼睛已經看不太到五指了,「比勇、比勇?」
「喝!」比勇突然從陰影中跳出來嚇我,我驚嚇往後,撞到了後腦。
「幹⋯⋯」我痛得蹲下,手一摸,發現滲血了。
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比勇著急地慰問我,我只覺得他真是可恨、可惡、可悲,都幾歲的人了,還玩這種小鬼般的遊戲。難道他不知道,這樣嚇人,會把人的魂魄嚇走的嗎!
比勇想要攙扶我,我怒得推開他,走回公路上。
「對不起啦,向仔⋯⋯對不起⋯⋯」
太陽已經在島的另一邊了,此刻的我們被山脈無邊的影子蓋住。遠遠的海顯露一些清淡的藍色,彷彿一股無垠的水氣般服貼在海上。偶而,夕陽從山谷間溜出來,像是逃離指縫的蝌蚪,照在我們已經紅燙的臉頰上。
「對不起啦,向仔⋯⋯對不起⋯⋯」比勇大概道歉了一千次,但我沒有一次回應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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